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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乌赛珍的身子震了一震,然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明朗,没有一点忸怩,眼睛里闪着光亮道:“真的吗?谢谢你,白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这样夸赞我。”

  白振英说出口后,自觉有点孟浪,直到乌赛珍的反应中没有愠然的表示,他才放了心,因之也长长地吁了口气:“乌小姐,我是出于衷心的感觉,希望你不要介意。”

  乌赛珍一笑道:“怎么会昵?在大漠上,称赞一个女孩子的美是最受欢迎的祝词,大漠上的女子跟别处的少女一样,也是希冀着少年儿郎的赞美的,而且她们更为珍惜,因为大漠的男儿都很真诚坦率,他们不作虚伪的奉承,赞美一个女孩子时,必然是发自内心的感觉,所以我才特别高兴,因为我有时揽镜自照,发现我并不丑,可是就没有有一个人对我说过那种话。”

  “那……是什么缘故昵?难道他们都是瞎子?”

  乌赛珍轻轻地一叹:“因为他们都没把我看成个女孩子!”

  白振英也笑了道:“怎么会呢?”

  “从小,父母就把我当男孩子看待,养得我很野,骑马狩猎放牧,甚至于跟男孩子们一起打架摔角,我很少失败,这并不是他们让我,是我真的胜过他们,天山下的儿女在竞技中是不知道什么叫谦让的,长大了之后,在附近的人都叫我小王爷,对一个小王爷是不适用美丽两个字去称赞的,因此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我是个女孩子。”

  白振英笑笑道:“这一点我相信,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也几乎忘了你是个女孩子,直到你刚才那一笑……”

  “以前我难道没有对你笑过吗?”

  “那不是属于女孩子的笑,没有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乌赛珍道:“那又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我也说不上,就像寺庙里观音大士的塑像一样,手拈净瓶杨枝,启唇微笑,可是这种笑给人的感觉是超然尘世的没有一个人会用美丽来形容观音大士,但如果以审美的眼光来看,观音大士像实在很美。”

  乌赛珍笑道:“白先生,你真是会说话,我想我没有那么神圣庄严,你只是不好意思说我刁野而已。”

  白振英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微笑摇头道:“我没有这种感觉,我只觉得你很精明能干。”

  乌赛珍轻轻一叹:“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那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应该是温柔娴静的、端庄恭顺的……。”

  她忽然指指坐在远处的小金宝道:“她美吗?”

  白振英有点莫知所措,但还是回答道:“还可以!”

  乌赛珍轻叹道:“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承认小金宝很动人、很可爱,每个人都喜欢跟她亲近一下,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娶她做老婆,跟我一样。”

  白振英忙道:“你们怎么可以比拟呢?”

  乌赛珍叹了一口气道:“没什么两样,虽然原因不同,但我们似乎都缺少了一种令人可以相处的条件,连你刚才所说的观音大士在内,我们都是属于男人世界以外的女人。”

  白振英不知道她何以会有这种感触,但是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接腔,乌赛珍又幽然一叹道:

  “关天月要跟我解除婚约,我不怪他,因为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妻子。”

  “这只是一时的误会,慢慢会改变的。”

  乌赛珍摇摇头:“不是一时的,从十二岁开始,他就讨厌我,故意躲开我,那是一种性情上的不相投,勉强结合起来,对大家都是痛苦,所以你见到他后,可以告诉他,我们的婚约吹了,他可以放心去爱他所爱的人,只是我希望他能维持跟乌家牧场的友谊,因为我们所代表的不仅是两个牧场,也是两个部族,相互间是唇齿相依的,如看我们互相仇视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白振英道:“你们的误会很深吗?”

  乌赛珍道:“不过我不怪他,因为这些因素是人为的,是有人故意造成的,而且理屈在我们这边居多,我刚回来的时候,不了解内情,跟他冲突起来,现在我弄清楚了,对他很抱歉,希望你能代我一致歉意。”

  白振英想了一想才道:“乌小姐,你们开诚布公地当面谈一下不好吗?这样也容易说得开。”

  “我很愿意,可是他不肯,他连面都不愿意见,要不是有他妹妹在中间拦着,他几乎要跟我们火拼上了。”

  “关大哥并不是个冲动的人,我想这中间……”

  “是的,中间一定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只是他不肯说出来,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他很深沉,心事都放在肚子里。”

  白振英再度默然,不错,关天月就是这样的人,热诚、正直、涵养好、就是过于深沉,他很能原谅人,但也容易冤枉人,有一次,他的一只金壳怀表丢了,他怀疑是为一个同学偷的,那个同学的素行很不好,有着顺手牵羊的习惯,而且在关天月失表后,那个同学忽然阔绰了起来,这更加深了他嫌疑,但是关天月并没有作任何表示,只是对那个同学较为冷淡而已,直到有一天清扫宿舍,关天月在墙角下找到了失去的金表,心里很激动,立刻上店里买了一只豪华的纯金挂表,刻上了那个同学的名字送给他。

  白振英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他才说出来。

  当时白振英就很不解:“大哥,你虽然怀疑是他偷了你的表,可是你并没有对谁说起,也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损失,为什么要对他表示歉意呢?”

  “我虽然没对人说,但是在心里却把他当成了贼,冤屈了他这么久,就是送他一只新表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

  关天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着过人的度量,但也有着太深的主观。

  因此白振英对乌赛珍托付给他的这个任务感到惶恐,不错,关天月跟他是有着亲逾手足的交情,生死与共,但是否能与他共享内心的秘密昵?假如探索不出他内心的那个结,又何从解开呢?

  两个人都陷入深思,夜已深,歌舞已歇,欢笑已阑,牧人们开始架起简单的帐蓬,准备安歇了。

  乌赛珍架了两个单人的帐蓬,自己用一个,另一个给白振英,这种帐篷轻便,只能挡挡小雨,沙漠上是难得下雨的,那只是代表一种与众不同的身分而已。

  可是白振英却把那帐篷让给了小金宝,那使她很感动,哽咽道:“白爷,谢谢您的盛情,还是您自己用吧,这是小王爷对您的敬意,我那配呢?”

  白振英笑了一笑:“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你该用,在只有一个帐篷的情况下,露天席地应该是男人,没什么别的意思。”

  小金宝道:“那儿还有四位姑娘呢。”

  “我向乌小王爷说过了,她说不必管她们,她们是小王爷的臣属,不敢跟她有同样的享受,那是他们的传统,但我们不是她的族人,没这个拘束,还是你用吧。”

  他抱着自己的毯子,睡到巴山虎的旁边,巴山虎笑道:“白爷,您的一切实在让人钦佩,乌小王爷对您尤其客气,刚才我问过她的族人,他们也很奇怪,说乌小王爷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客气过,更没对人这么和气过,她的东西不肯让人碰一下的,却把她的马送给了您。”

  白振英微笑道:“那只是因为我们谈得还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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