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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白振英骑马出玉门关的时候,还是挺神气的。骑着一匹全白的高头大马,戴着崭新的毡帽,挥着新而发亮的小牛皮鞭子,连腿上的小牛皮靴子都是新买的,蹄声得得,嘴里还轻哼着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出关一片黄沙,但官道旁还是可以看见一列青青的杨柳,树是前清大将军左宗棠西征回疆时所种的,居然长得很好,一片诗情画意,使得白振英更感到兴奋了,因为他跟左宗棠是同乡,虽然晚生了几十年,但是对这位同里的一代儒将文襄公充满了崇拜之情,幼时在年夜祭祖的时候,他丢了自己的祖宗不拜,偷偷蹓进了左氏宗嗣,只是为了瞻仰一下季高公的遗容。

  图容时已是左公晚年,虽然一身朝服辉煌,但掩不住那呈现于面目间的老态,使他很失望,因为他想像中的左大将军应该是跃马扬鞭,后面带着千军万马,横扫草原的雄姿,青年的英雄是形之于表的,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改变这个带稚气的想法,所以来到安西时,他把身上的洋钱置下了这一套行头。

  栈房的伙计很热心,带他到骡马行里去,不但帮他讲价,而且还帮他挑选马匹,可是那马贩子却更摸透了这小伙子的心理,“客官是湘阴人,失敬!贵乡人杰地灵,塞上提起了左大路军,哪一个不肃然起敬,中原英杰,左大将军的同乡,怎么能骑那种牲口呢,这不是替左大将军丢人吗?您自个儿挑吧,为了表示对左大将军的敬意,您相中那一头,小号只收本钱,不赚您一个子儿,而且连鞍子都奉送了!”

  于是他自己挑中了这匹大白马,纯白的毛片,没有一根杂色,四肢浑圆,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神骏的感觉。

  栈房伙计直摇头,马贩子却竖起了大拇指:“高!您的眼光真高,这匹马配上您英俊潇洒,到了塞外,不把那些杨姑儿迷死了才怪,在塞上,男人若是没一头好马,就像是没穿裤子一样,您这一表人才,配上这头白龙,才是中原来的英俊少年英雄,这头马也真怪,我买下了一年多,平时野的没人敢接近它,到了您手上,却驯的象个大姑娘,准是跟您有缘,烈马赠英雄,小的也不敢讨价了,给个本钱吧!”

  于是他拇出了身边褡裢里的一百五十块大洋,只剩下了几个小银角子,买下了那头马,还承了人家一份厚情赠送了鞍子跟手上的这条马鞭。

  回到栈房,那个伙计直叹气:“客人!您叫人寃了,这头马只是膘肥好看,您要过白龙堆到尉犁去,一路上全是沙漠,一定要找匹性子长的马才行,这匹马能挺到罗布诺尔就算好了!再说就算您要买它吧,连鞍子给个五十元就足够了,除了鞍子还能值俩二、三十元,这匹马在西北只能用来卖马肉的,连五块钱都卖不上!”

  白马的确像个大姑娘似的太驯,可不是像马贩子说的是为了跟他投缘了才驯,它对谁都是挨挨蹭蹭的表示亲热,简直像个半开门的土娼,见人都想勾搭一番,但白振英不后悔,他要满足的是一份自我陶醉的心理。

  玉门关又称阳关,出关就是塞外,关外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斑斑剥剥,满是痕迹,那是被许多小石头砸出来的,古时塞外为流戍之地,都是些犯了罪被流放到台站作苦工的罪人,西出阳关,前程茫茫,归期难卜,绝塞苦寒暴热,千里不毛,生还者少之又少,击石叩壁,是表示从此永绝的一种悲慰的意思。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无数异乡白骨孤魂血泪所化的心声。但是白振英念这两句,只有一种美感。

  西出阳关,他就是去投奔故人不!该是说故人之约,他的大学同学关天月在尉犁继承了关氏牧场。

  两个人都是燕大的同学,同一个系,住一间宿舍,一起逛天桥、上琉璃厂买骗人的古董,也一起悄悄地上八大胡同打茶围,一起骑毛驴游西山,跟白云寺的老和尚谈禅下棋,一起陶醉在古人的诗词裹。

  两个人都是田径上风云人物,却进的是中国文学系,从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成了相互分不开的影子,关天月此他大三岁,但是什么都听他的。

  关天月是陕西人,却一直落籍在塞外,两个人都是独子,而且都是富家子,但关天月自己不会花一毛饯,不是小气而是不懂得花。

  见面第三天,关天月就把钱庄的摺子跟印章都交给了白振英,两个人的账合成了一本,而且从来也没算过,花了多少谁都不知道。好在绝对公平的,白振英买一串糖葫芦,半串一定在关天月的肚子裹。

  这样一份奇妙而深挚的感情,维持了三年,关天月接到一封电报,他的父亲堕马伤重不治,要他急速回去奔丧,这才开始他们三年来的第一次分手,白振英本来要陪他回去的,但是因为正当学期终了,大考在即,关天月请准了丧假,匆匆地走了。

  好容易磨到大考来临,白振英三不管地交了最后一场考卷,立刻就搭上了火车,连行李都没扛一个,只把剩下来的现款换成了大洋,装在搭链里上路去探访老友了。

  由津浦铁路到徐川转车,再经陇海线直到甘肃的天水,剩下这段路程则是一路换大车过来的,到了安西,连车子都没有了,他才兴起买匹马的打算。

  白振英不在乎花钱,因为他是少爷出身,从来也没短过钱,何况他听关天月说过草原上的情形。

  出了塞是另外一个世界,旅客可以不带一个子儿,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很好客,看见帐篷就投宿住下,主人会把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你,空出最好的位置给你睡,假如他们有个女儿,一定是在女儿的帐篷里,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千万不能拒绝他们递给你的一碗凉水,那怕是下雪冰冻的日子,你也得咬牙暍下去。

  草原,牛羊成群,马上的美丽少女,动听的牧歌,这是充满了诗情的地方,白振英对这一片神秘的地方充满了向往,身上没了钱,他不愁,出关的时候,他还将仅有的几个角子丢给了一个乞丐,在马上他看见了一些骑马的维吾尔女郎,都朝他微笑,那是一种友善的笑,可惜他听不懂维吾尔话,不明白那代表“儍瓜”的意义。

  不过,很快地他就体会到自己的确是个傻瓜了。

  安西客栈中那个好心的伙计,给他装了一大皮袋的水,他也没想到八月的塞上太阳会那么地热,热得烫人。

  汗水不断地流,那匹马比他流得更多,因此皮袋裹的水,马此他喝得更多,而且篷起的沙尘染黄了马的毛片,也染黄了他的衣服,人跟马都不漂亮了。

  最气人的是那头马,开始昂首扬蹄,跑得很精神,他还一连追过了几十匹马,越到后来越差劲,大概两个多小时后,连那头比驴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州马都超过前面去了,而这匹温驯可爱的大白马却越跑越慢。

  白振英舍不得用鞭子赶它,他知道赶也没有用,因为马的口中拖着尺来长的唾涎,鼻子里直呼着气,它没有偷懒,是真的跑不动了,闻名天下的左公柳已经看不见了,触目是一片金黄耀眼,那是沙石映照日光的色彩。

  但是对干了水袋的白振英来说,一点都不美了。

  这时候他开始怀念起来了,一碗冰镇的桂花酸梅汤,该是何等的诱人啊!

  苦的是不仅没有酸梅汤,连片遮阴的树丛都没有。

  马已经是不动了,白振英不忍心再骑它,下来牵着它走,听着在身后粗浊的喘气,白振英充满了歉意。

  造成这种局面不是它的错,它已尽了全力,应该怪的是自己的疏忽与鲁莽。在闲谈时,关天月也告诉他一些沙漠上的事,有美丽的,也有危险的,像现在这样就是最危险的一种,茫然无知的闯入者对沙漠而言,就像是一头朝生暮死的蜉蝣,烈日曝晒继以夜间澈骨的奇寒,往往难以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又往前走了一阵,日影已稍稍偏西,虽然酷热依旧,但是前面那座光秃秃的岩峰,已经在沙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白振英兴奋起来了,虽然他也知道望山跑死马,那片出现在视线中的阴影还很远,但是只要看得见,就走得到。

  掏出怀中那只挂表一看,已是下午三点钟,他拍拍那头白马,“白妞儿!加点劲,到前面歇着,我们就守在那里,等待有别人经过的时候,要一点水,撑过一夜,就可以到巴什托格拉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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