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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玉霜怒声道:“楚平,你别跟我装蒜,那个老头子分明是‘五湖隐龙’李南山,自号豹隐老人。”

  楚平笑笑道:“南山豹隐,但没见过豹的乡下人,都会以为是条大狗,假如家师真是这位风尘奇叟的话,这位老人家倒是很懂得自我调侃,取了这个妙名。”

  “你们都知道他是李南山?”

  “豹隐南山,原是不愿与人相见之意,我们知道他是李大狗,跟他学捏面人,所以才蒙他收录,如果我们真把他当作李南山,恐怕还会挨他两扁担呢!”

  裴玉霜愠然道:“他是我舅舅。”

  “我知道,欧阳师兄跟我提过。”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娘临终时叫我去找他,学全他的云豹十八剑,俾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大姐的云豹剑法已经是享誉五湖了。”

  “差得远了,我的十八式只是一手变化,精妙之处,全在后面的十八手上,我找了他二十多年,也托欧阳善代我留心,这个死穷酸,自己偷偷找到了,居然不告诉我。”

  “裴大姐,这你就冤枉师兄了,他跟师父只学会捏面人,师父捏了三十六个面人叫我们跟着捏,我费了两天功夫好不容易捏到八分相似,师兄则只捏了三十六个头像,他全心放在去揣摩头像脸部的神情,不像我把手脚都捏了出来,所以艺成时,师父说他的手艺比我精,领悟比我深,也因此为我们论定了长幼之序。”

  裴玉霜一怔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钻的是艺,我学的是术,他研究其神韵,我学的是手法,如果他能多活几年,把整个的窍门都融会贯通了,成就怕不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可惜他英年早逝,原就准备待把整个的手法悟透了再告诉你,以完成你多年的夙愿,只可惜天不假年,这片心意是永远也无法达成了。”

  裴玉霜不禁又是一怔,楚平又道:“师父说过了捏面人这种手艺,只能在江湖上唬唬人骗口饭吃,不能用在出人头地上,南山豹隐老人艺绝天下,知者无多,欧阳师兄虽然很重感情,但也尊师重道,所以他不敢违抗师命,放弃了手法的钻研,想等自己想通了再教给你。”

  裴玉霜不禁低下了头,目光中开始闪烁泪光。

  楚平打开一个格子,取出一具锦匣道:“这是师兄弭留下来的遗物,他重伤之后,一口气跑到我家门口,向我要了一方翠玉,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苦心沥血的才雕成了这三十六个头像,要我亲手交给你,然后又匆促地交代了八骏园聚盟的细节,就溘然而逝了,唉!如果他不把最后的一点精力都用在雕琢这方翠玉上,至少还可以多活几年的,可是他宁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裴玉霜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方浅绿的翠璧,上雕了三十六个女子的头像,雕工十分精致,虽然只有头部,脸上却出现了三十六种决然不同的表情,神气活现的,栩栩如生。像中女子,乍看之下,似曾相识,注目细瞧,却原来是她自己!

  楚平又移过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放在她面前道:“大姐,小弟在路上相候,而且要求易骑行舟,就是为了给你这十天余暇,云豹剑法你已经了如指掌了,对着镜中揣摩雕像的神情,你也许会悟出另外几手是怎么样的姿态,记住,只有十天,十天后,小弟就要遵照师兄的遗嘱,取回璧玉,伴同师兄的遗骸,永沉于洞庭之底。”

  “什么,欧阳善的遗体你也带来了?”

  “没有!我放在三官庙里,聘高僧为他诵经七日,然后加以火化,十天后,有人以快马护送到洞庭湖畔君山之侧,我们的船也恰好在那儿停泊,届时一并水葬。”

  裴玉霜玉手轻抚着翠璧,陷入沉思中,楚平也不去打扰她,自顾起身到隔舱去了。

  舟行很稳,因为这是条大船,而且驶船的水手也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这十天里,楚平没有再来探望裴玉霜。

  十天后,大船停泊在君山之侧,楚平才去叩门,裴玉霜打开了门,楚平吓了一跳,惊见裴玉霜的满头青丝,已经有一大半花白了,脸色竟是出奇的憔悴。

  裴玉霜似乎也感觉到了,看着镜子苦笑道:“朝为青丝暮成雪,我每天都对着镜子,看着一头的头发变白,哪知道还是老得不够快,只白了一大半。”

  “大姐,你没有揣摩剑式?”

  裴玉霜苦笑了一下:“兄弟!我光看镜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有时间去揣摩剑式吗?”

  “这是何苦呢?不是白白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吗?”

  “我欠他太多,还给他更少,为了一念之傲,我发誓说:一定要超过他才肯嫁他,哪知道到头来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现在我再练功又有什么用呢?兄弟,他的骨灰送来了吗?”

  楚平默默地递过一具木匣,裴玉霜冷漠地接了过来,拿起桌上的玉璧,跟木匣放在一起,又用一块布包好,推开窗子,啪的一声,丢进了湖心。

  楚平很感动地叫了一声:“裴大姐!”

  裴玉霜笑了一笑:“兄弟,记得叫人把我的玉龙马尾巴给剪了,八骏雄飞,玉龙秃尾……”

  楚平心头一震道:“裴大姐!你这是何苦呢?”

  裴玉霜的神情很淡静,语声也很平和:“楚兄弟,你别往坏处想,我不会怎么样的,玉龙秃尾,只是表示旧日的裴玉霜已经死了,我跟欧阳善虽然无白头之约,却也跟他一起度了白头的岁月……”

  她掠一掠鬓边花白的头发,继续说:“往日的一切,随着他的骨灰,一起都埋在洞庭湖心了,但是我这个人还会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只是夯有心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久前死的!所以我要玉龙断尾,这个意义只有我们八骏骑士知道,他们也会了解的。”

  楚平觉得鼻子有点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裴玉霜反而笑了:“楚兄弟!你总不会劝我再打开心房去容纳第二个男人吧,欧阳善等了我二十年,才进入到我的心里,第二个人不会有他那种耐性了。”

  楚平什么话都不能说了,裴玉霜近乎自言地道:“欧阳善真不错!那十八个肖像刻得各具神态,难为他是怎么记的,我对着镜子,一面看镜中人,一面看手中的肖像,觉得镜中人跟玉璧上的肖像竟化成了一体,而坐在镜前的真正的我,反倒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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