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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在胡同內幾家妓院出來的人以及打巷口那邊進來的官兵,都看見有人拿著刀劍躍出巷牆,許多人都鼓噪起來。七八名軍士衝到公孫元波倒仆之處,燈籠光照耀下,但見他手中還握著一把匕首。

  領隊的校尉是個壯健的中年人,微微皺起的濃眉顯示出他的機智。他吃驚地親自動手,把地上的人翻過身子,道:「哎!怎麼是公孫元波?」

  一個軍士道:「他活不成啦!」

  那校尉面色一沉,抱起公孫元波。另一名軍士碰了先說話的夥伴一下,低聲道:「別多嘴,那人是官長的朋友。」

  那校尉抱著公孫元波,大踏步行去,來到肇事生端的迎春館,一徑進去。一個漢子滿面堆著驚惶的笑容,道:「趙老爺你來得好,若是換了別位老爺,那就慘啦!」

  趙老爺面色沉寒,冷冷道:「我來你們也好不了。」

  他發覺口袋中多了一件沉甸甸的物事,不問而知乃是一封銀子,最少也有二十兩重,當然是這個漢子巧妙地塞入他袋中的。他也知道這些人手法利落得很,一定不會被別人看見。

  那漢子低聲道:「趙老爺,屋子裏有一個死人,小的已經受不了啦!」

  那校尉眼睛一瞪,怒道:「這一個是俺的朋友!」

  漢子忙道:「啊!啊!那又不同啦……」他看了一眼又道:「公孫老爺也是熟人,他出了什麼事呢?把他放在這邊的一間好不好?」

  姓趙的校尉不作聲,跟他行去,到了屋內一個房間裏,便將公孫元波的身體放在簡陋的木板床上。他們迅即離房,趕去查看和勘驗那邊的命案,出房之時還把房門帶上掩好。

  床上的公孫元波突然睜開眼睛,把憋了很久的那口氣吐了出來,但卻又皺皺眉頭,好像什麼地方有點疼痛的樣子。他雙手探入衣服裏面摸索了一陣,解下一副肚兜似的物事,拿到眼前翻看一下,但見那個肚兜表面上仍然完好,可是拆開面上那層夾布,便看到裏面還有一層厚約一寸的黑色皮革。裏面這層厚厚的皮革已經有一部分裂開,露出一排整齊的薄鋼片。這個特製的肚兜,碎裂之處乃是被那個使劍之人掌勢劈中,才變成這等模樣。如果沒有此物抵消了那一記掌力,公孫元波自然已經活不成了。

  他迅即將肚兜丟在床底下,整理好衣服,又從懷中掏出一些藥物,很快吞嚥了。過了一陣,他臉上忍著的疼痛神情漸漸消失。

  外面人聲噪亂,似乎除了原先的官兵之外,又來了不少公門捕快。

  這個房間內,桌上總算還有一盞殘燈,發出暗淡的光線照耀著。雖然可以看見房中的景象,但這個破敗簡陋的房間,加上這一盞欲滅的殘燈,卻使人不禁泛起了淒涼孤寂之感。這等景象,正好像公孫元波目前的處境,竟也是如此慘淡灰暗,前途茫茫,似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不但是他個人如此,連同他所效忠的主人,也同樣處於可悲的灰暗境地中,整個大環境都對他們十分不利。

  剛才席上中箭死去的,是潛伏在對方內部的得力人員。今日的宴會,乃是迫切中的安排,以便迅即從他那兒接取一些關係重大的案件。可是這一次不但失敗了,而且由於他急切中出手掩護搶救那個人,連他的身份也暴露出來,因此才有後來攔路襲殺之舉。

  照早先的情形分析,對方分明亦得到正確的情報,洞悉這個宴會的隱秘。而對方不但徹底摧毀了他們的計劃,並且將計就計,利用「同舟共濟」的心理,故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那人施以暗算,果然馬上就把他的身份揭穿,隨即加以襲殺。

  公孫元波沮喪了一陣,才努力振作起精神,自己安慰自己道:「他們終究沒有把我殺死,所以還算不得大獲全勝。我知道自己被殺死的老胡是極富心計機謀的人,也許他亦曾預防到有失而暗中留了一手亦未可知……」

  他迅即跳下床,奔到窗邊,從縫隙向外面望去,目光一轉,已看見對面的後屋頂似乎有人蹲在那兒,遙遙察看這邊的動靜。公孫元波馬上就聯想到射死老胡的那支勁箭,心下大加凜惕。

  公孫元波略一計算距離,發覺那人所蹲之處,距剛才飲酒作樂的房間,至少有十丈以上,在形勢而言,倒是十分吻合,恰可居高臨下,望見房中飲宴諸人的動靜。

  在這等黑夜之中,相距遠達百步以上,竟能夠一矢中的,而且勁道強絕,貫穿了胸膛,這等箭術,即使是宇內第一流的武林名家高手,也不能不驚駭汗下。尤其可異的是如此強勁的長箭,發出時居然不聞弓弦響聲,而破空之聲亦完全不聞,可見得此箭速度之快,簡直已是超過聲音,是以箭到之時,尚未聞聲。公孫元波忖道:「這名箭手,無疑用的是『三寶天王』的『紫金弩』。聽說在這張寶弩之下,已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送了性命。」

  他看了一陣,忽見對面屋頂上的人影隱沒不見,似是已經離去,當下心中稍感寬慰。

  窗外稍遠處的院落,燈炬高舉,照得明如白晝,有不少荷戈佩刀的軍士正在走動。其時正當明憲宗成化末期,恰當太監何直弄權之後,天下人心洶洶不安,中外為之騷然。這大名府與京師相距三四百里,城臨漳、衛二水之北,是通往魯、豫兩省的重鎮。依照明代兵制,各郡府皆設衛所。由於近年盜賊蜂起,道路不靖,所以較大的郡府,治安都漸漸依賴各衛所的官兵。因此這迎春館發生血案時,在巡邏中的總旗趙武才會聞風馳來,處理此案。這時有些捕快和軍士,走出大門外仰首四望。

  公孫元波曉得他們正在踏勘發射長箭的地點,心想那名兇手已經走了,哪裏還查得出眉目?他忽然看見一張熟面孔在院落內的人影中晃來晃去。這張面孔他死也不會忘記,因為此人正是早先持劍襲擊他、最後劈了他一掌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總旗趙武和本府捕快頭領,都不敢向他問話,更不敢妨礙他的行動。公孫元波自然曉得個中原因,敢情這個相貌剽悍之人,穿著的是款式質料都特別的衣服。那是一襲青色的綾緞長衫,腰身處略略收緊,與一般直腰身的長衫不同,佩著寶劍,舉止間流露出飛揚跋扈的神氣。這種衣服,正是直屬天子的東廠和錦衣衛的外出便服。

  這東廠和錦衣衛,前者是皇帝特設的一個機構,由寵信的太監主持,專門偵察朝臣行動,權力極大,任何官吏,都可以羅織罪名,陷於刑獄中。東廠最初創自明成祖,當他尚是親王之時,便設立這個機構,偵伺在南京的建文帝以及宮廷內的動靜。到他即帝位之後,便用這個機構專門偵察臣屬,以防有謀反逆叛之事。到憲宗成化十三年春正月,命設西廠,由太監何直主持,偵察外事。廠址設於靈濟宮前,選錦衣官校百餘人任職,不論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語,都在刺探之列,如有所疑,即可擅捕用刑迫供。但是西廠到了五月時,由於羅織了幾件大案,使得朝臣人人都既自危而又憤激。大學士商輅上疏力諫,憲宗終於撤去西廠。不過才過了一個月,又恢復了西廠。這一回,直到五年後,何直之寵稍衰,才於成化十八年三月罷撤西廠,中外為之歡欣鼓舞。此後,直到正德武宗即位,才又復置西廠,後來太監劉瑾伏誅,西廠才永遠裁撤。但東廠卻仍然如故,一直到明代鼎革為止。

  由於東、西廠在有明一代不知冤殺了多少忠臣義士,所有朝臣無不畏之如虎。因此後世史家認為,明代中葉以後政治敗壞的原因,都是因東、西廠之權。有人說,明代的政治,在制度上,權力分執於六部尚書手中。在習慣上權力是操於內閣,但事實上,天下權柄都總攬於東、西廠的太監手中,可見得東、西廠為害之大了。

  但明代的君主,除了東、西廠是他們的耳目之外,最早的還是「錦衣衛」。該衛是明太祖所設,京師共有二十衛,其中十二衛是天子的親軍,用以保護宮禁。錦衣衛執掌巡察緝捕和辦理詔獄之責,衛中的刑具十分殘酷。死於毒刑下的,不知有多少人!

  上面說到的東、西廠和錦衣衛,事實上就是君主的耳目,不論換什麼人主持,免不了潛求暗訪奇才異能之士做他們的爪牙。公孫元波見到的那個佩劍長衫大漢,一望就知道是東廠的旗校。他們除了武功超群之外,還有天大的勢力作後盾。只要是在官家任職之人,無不知道他們的權勢和厲害,所以誰也不敢惹他們。

  這時公孫元波暗暗捏了一把汗,如果這廝要察看一下自己的死活,趙武當然不敢拒絕。一旦見面,他見自己未死,必定動手,而這刻自己內傷未癒,決計不是他的敵手,結果必死無疑。但見這個剽悍大漢東看看,西看看,卻沒有詢問什麼,忽然走出大門,揚長而去。

  公孫元波鬆一口氣,又等了一會,總旗官趙武推門進來。他見公孫元波沒有死,又是驚訝,又是喜歡,道:「元波,你們到底搞什麼鬼?」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一場無妄之災,連我自己也搞糊塗啦!」

  趙武道:「依我看來,今夜之事可大可小。鬧大了的話,我老趙只好等著人頭搬家。」

  公孫元波故作不懂,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武愁眉不展地道:「什麼意思?哼!廠裏的人也出現了,我處置得稍有不當,腦袋非搬家不可!」

  公孫元波心知這回當真可能連累了老朋友,頗感歉疚,但自己的秘密身份決計不能洩露,當下只好說道:「你別發愁。我連夜逃到別處,永遠躲起來就是。只要我不露面,他們就不會查究了。」

  趙武道:「你有把握躲得過他們的耳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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