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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公孙元波道:“在下不管你们是不是预先串通配合过,正如演戏一样,但我倒是当真有一个疑问,要向大小姐请教。”

  大小姐道:“什么疑问?”

  公孙元波道:“你自己提出有‘生死’两途给我选择,可是单单是死之一途,已将一切可以赎命的条件都说尽了。是以在下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做法,能使你愿意不杀死我。这个疑问,在下承认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大小姐淡淡一笑,道:“你没有细想而已,试想假如你答应真的投降,为我出力的话,我岂能杀你?”

  公孙元波仍然满面迷惑之容,道:“但假使我已坦供一切秘密之后,我对你还有何用?我又不是武功卓绝得使你非用我不可,而且你老早就应该晓得,我决不是投降乞命之人。”

  大小姐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没想到,那就是你的机智、胆力以及风骨,我甚为欣赏。假使你肯投降,为我出力办事,则唾手而得到富贵权势,自不待言。同时我特许你不必将你以前的经过说出来,亦不须泄漏你们集团内的机密。”

  公孙元波迷惑地摇头道:“在下还是听了大懂。”

  “我总括起来说一遍。”大小姐道:“你现下的命运,不外是生与死两条路。若是宁可一死,则有好死以及歹死之好。好死是你须得从实招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有假,这样,我将给你一个痛快。反之,你将受到世间最可怕的毒刑。这等毒刑,都是针对各种不同类型之人设计的,例如有些是专门对付武功高强的,有的专门对付心志坚毅的,有的专门对付擅长忍熬痛苦之人的。总而言之,一旦我动了刑,任你是何等英雄好汉,终须屈服,供出我想知道的事。”

  她停歇了一下,那神情既冰冷而又权威,教人不得不打心底相信她果真有这等本事。船舱内沉寂了一阵,她又道:“第二条路是生路,只要你为我出力办事,不但既往不咎,而且准你不泄漏皇储集团的秘密。”

  公孙元波沉吟片刻,才道:“你容我考虑如何?”

  “这个要求甚是合理。”大小姐道:“此是关系重大的决定,你唯其表现出慎重态度,我就更能相信你……”

  她回头望望天色,走到窗边,向外眺望。河上的寒风扑面而来,甚是凛冽。这个女子不但不把寒冷放在心上,还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公孙元波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揣测她的性格和为人。

  要知公孙元波此举,并非无聊得要观察人家来消遣,事实上他忙得要命,脑筋急速转动,一方面衡量大局,看看自己应该作何决定;另一方面,以全力观察对方的性格、嗜好、为人等,以便找出可乘的弱点,务求不放过死里逃生的机会。

  在训练有素的人眼中,尤其是已参加了这等负有特殊任务的集团之人,对于利用人性弱点和利用环境中的有利机会之道,每个人都各有心得,否则他们就很难生存得长久。试想他们的环境中本就布满了危险,一般人躲避还来不及,何况他们还须往危险圈中钻,以求达成各种不同的任务。因此,像公孙元波这种身份之人,实在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他在迅快而锐利的观察之下,大致上已获得一些有用数据。这些资料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她在她的集团中的身份地位,二是她的武功路数,三是她的性格和对事物的观念。

  关于第一点,这个钩鼻女子的地位,已知道可与著名的鬼见愁董冲并驾齐驱。纵然比不上董冲,亦相差不远。在东厂的三司之中,缉禁司是负责行动的,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而此一杀人如麻的缉禁司中,董冲乃是三大高手之一,权重势大,董冲本人是武林名家,武功极是高明不过。这个钩鼻女子居然可以与董冲分庭伉礼,照理说应该是极有名气但又十分神秘的无情仙子冷于秋才是。

  但公孙元波不认为她就是冷于秋,理由有二:一是她长得不美,至少她那只钩曲的鼻子,将她面部轮廓破坏了,而冷于秋却是出名的美女。

  第二个理由更是细密。原来公孙元波从旁人口中,听到对她的称呼都是“大小姐”,假如她是冷于秋的话,则人家一定称呼她做“仙子”。纵然她手下的两名俏婢奉命不许以“仙子”称呼,但其他的人例如梁沛,自应称她为“仙子”才是。由此可见得她不是外号“无情仙子”的冷于秋,可能是新近崛起的高手。她的手段诚然冷酷毒辣,而且诡计百出,具有第一流的头脑。这些方面很像是传说中的无情仙子冷于秋。然而公孙元波不作此想之故,便是因为大凡能在东厂中崛起之人,非得具备这等条件不可,是以她能如此,实是理所当然之事。

  关于第二点,公孙元波还没有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她功力深厚无比,内功方面,走的是刚柔并具的路子,深奥难测。由于他迄至被擒为止,与她只对了两掌,是以无法从她招式手法中,看出她的出身来历,但这件事实已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她武功高强而又老练,极快就控制了局势,在三招两式之内,就决出一个胜负。这等操纵控制情势的手法,真是高明得叫公孙元波折服惊佩不已。

  关于第三点,亦即是她的性格、为人、偏好等,公孙元波发现她性格略略倾向孤僻,做事明快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有一种偏好,就是无意中时时流露出希望别人认为她冷酷无情。但公孙元波却认为她并非真的十分冷酷无情,这一点在观察过紫云、丹枫两婢对她的态度,可以从很微小的地方看出来。这两婢与她的关系,既属主仆,但又像师徒,而有时则变成可以讨论心事的闺房密友。假如她当真冷酷无情,则最极端的表现,自应是在对亲近之人的态度上。如果取亲近之人对她也怕得要死,则她不要有任何表现,旁人都能感觉得到。又大凡是本性真的冷酷的人,往往最亲近之人最易受害。此外,从这个女子平时的动作、态度、口音等看来,她应是久居京师,时时与上流人物往还。故此在这些小地方,时时流露出高贵文雅的味道。

  大小姐倚窗眺望了一阵,紫云突然道:“喂!公孙先生,你究竟是不是考虑答案?”

  “是呀!你瞧他的眼珠。”丹枫接口道:“公孙先生,你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打的什么主意?”

  公孙元波故意不悦地道:“大小姐已准许在下考虑,你们如何没有一点规矩,竟来打断我的思路?”

  紫云向他作个鬼脸,丹枫则伸伸舌头。显然他的反击,对她们是既有趣,又有点可怕。

  大小姐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三人,然后道:“天色快亮啦!唉!又一个夜晚逝去了。”

  公孙元波道:“这话似是不该出自大小姐之口,应当是幽居深闺、多愁喜怨的女孩子们的感叹。”

  大小姐摇摇头,道:“我的感触,你们这等凡夫俗子哪能理会得?”

  公孙元波听了这话,倒是有点不服气了,心想:“这等感触,千古以来如同一辙,我如何不懂?”当下道:“在下虽是庸俗之辈,可是对于这等悲伤岁月不居的感触,却不敢恭维苟同。古今以来,多少骚人墨客发为咏叹之章,还有闺中淑女、楼头少妇揽镜自怜,悲怨那韶光不驻,朱颜易老。其实这等情绪,对自己对世人有什么用处?”

  大小姐微微一哂,虽然含着嘲讥之意,但总算是一个笑容,甚是难得。她道:“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古往今来,诚然有无数男男女女,英雄也好,美人也好,都不免有‘不许人间见白头’之慨,就连孔夫子他老人家,俯视着茫茫流水之时,感到时光正如流水一般,因而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可是你信不信,我的感慨却比这些人都深刻,另具一种意义。”

  “听起来似乎不是故意渲染呢!”公孙元波老老实实地答道:“请问你的感慨,另具什么意义?为何比先圣以及所有世俗之人都深刻些?”

  “因为我不愿像所有的人一样,屈服于既成的事实。”她郑重地说道:“世间之人,不论贤愚男女,对于时光流逝这件事,莫不认为是理所当然。换言之,他们已屈服在这种事实之下,但我却不甘屈服,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公孙元波并没有笑她,反而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这等新颖的超特的见解,他当真是闻所未闻,自然更没有思考过,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想向“时间”挑战的。说老实话,他根本不能虚拟幻想出与时间抗争的情况,这是一个怎样形式的战斗呢?而且归根结底,就算她能够得胜,那是什么样子的胜利?如何方是胜利?使时间停顿么,抑是超越在时间之外?

  他迷惘地抬起目光,向大小姐望去,问道:“你这个敌手,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出来,别说与它作战了。”

  大小姐赞许地道:“对了,你应该想不出来才对。因为时间并不是物体,而是天地之根源,所以没有形状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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