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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外面長天晴朗,才是午後時分,但屋內卻仍然相當昏暗,那是因為木門已經掩上,只剩一個小窗透光之故。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拿著一根五六尺長的繩索,垂在地上的一端,打著活結圈套,他小心地移動繩子,直到那繩圈套在那個大黑貓的頸子之時,他迅即往上一提,繩子便緊緊勒住黑貓的頸項。黑貓發出尖銳的怒叫聲,張牙舞爪的掙扎,但那孩子一點不怕,把繩索的另一端,縛在這屋內唯一的長凳腳上。裡頭的一間屋子一陣咳嗽聲,接著一個婦人的口音斷續地問道:「阿烈,大黑……回家了?」

  阿烈應道:「是的,我這回把它綁起來,看它還敢不敢到處亂跑。」

  話聲方歇,大門呀一聲被人推開,進來一個大漢。阿烈抬頭一望,但見來人長得十分雄偉,背上斜背一把長刀,看那衣著打扮,跟那些神氣活現的鏢師差不多。然而這佩刀大漢卻一點也不神氣,睜眼直視,好像已失去神智,那道木門砰一聲又關上了,但這個大漢卻分明沒有任何關門的動作。阿烈連退數步,瞠目而視,只見那大漢突然向前移動,但雙腳僵直並攏著,根本沒有伸腳邁步。阿烈駭得又退了幾步,背脊已碰到內間的門框,幸而這個大漢已停在屋子當中,僵硬地站著不動。

  這一幕奇異的景象,換了膽子不大之人,準能當場嚇昏。阿烈雖然露出驚色,但仍能小心地注視著這個大漢的動靜,竟不會駭叫出聲。但見人影一閃,窗邊已多出一人,面向窗外,似是查看外面的動靜,阿烈看清楚這人是從那大漢背後出現,這才明白那大漢敢情是被後面的人推動的,立時透一大口氣,向窗邊的人望去。那是個纖小窈窕的背影,頭上挽著高髻,雖然沒有見到面貌,但從她豐滿的身材看來,顯然是成熟的婦人。她望了一陣,頭也不回,突然開口道:「喂!小孩,這屋裡還有什麼人?」

  聲音甚是冰冷嚴厲。阿烈道:「還有我娘,她這兩天身子不好……」

  內間傳出起床落地之聲,接著是一陣緩慢的步聲,然後一個女人出現在門邊,向外瞧看。

  她遠比不上兒子的膽色,駭得叫了一聲,但聲音嘶啞似乎無法驚動鄰人,阿烈忙道:「娘,你別起來……」

  那梳髻婦人冷冷道:「若是只有母子二人,對我倒是方便得很,你們只好怨怪自己命苦運乖,誰教我踏入你們家呢!」

  話聲中這梳髻婦人已移到那大漢身後,動作迅快之極。因此屋裡縱然很明亮,阿烈母子也沒有法子看見她的面貌。只聽「蓬蓬蓬」連響七八聲,似是她出掌拍擊那大漢的背脊,那呆立不動的大漢,突然間搖身揮臂,全身骨節發出了連珠爆響,久久不絕。阿烈咬咬牙,大聲斥道:「妳攪什麼鬼?出去出去!」

  忽見那大漢七竅流血,連髮根也像是冒出血來,瞬時間頭臉衣服全都染滿了血跡,猛然間扭身奔去,身子碰到牆壁,蓬砰大響一聲,已破牆而去。那面牆壁上留下一個人形的缺洞。既奇異而又恐怖,阿烈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缺洞中望出去,但見那渾身皆血的大漢,絕塵疾奔,凡有阻他去路之物,不論是樹木或籬笆,都被他衝倒。阿烈的母親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險險跌倒。那個梳髻婦人這刻望著他們母子,冷冷道:「馬上就有人來啦,我只好殺你們滅口!」

  她背向窗戶,因此阿烈母子仍然瞧不清楚她的面貌,但她冰冷的口氣,卻足以使人感覺出森寒的殺機。阿烈初時大驚失色,但旋即挺胸喝道:「你殺了我沒有什麼,但別碰我娘!」

  他雖是身軀瘦削,面黃肌瘦,但挺胸一喝,卻凜凜生威,自然這是因為他孝心所激發的勇氣,使人驚佩,便覺得他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那梳髻婦人道:「好一個孝順的兒子,但可惜今日之事,關係重大,故此無法饒你們的性命……」

  說到這兒,外面已傳來喧嘈之聲,大概是左鄰右舍皆被那滿身流血的大漢所驚動,都出來瞧看。梳髻婦人似是心有忌憚地側耳聽了一下,道:「我非走不可了。」

  舉步向阿烈母子走去。她一步步迫近,雖是雙手空空,卻自有一股肅殺之氣,迫得那母子二人不知不覺中往後退,突然間「呱」的一聲厲叫,夾雜著咆哮之聲,那婦人怒哼一聲,道:「該死的畜生……」

  提腳一踏,那只大黑貓又發出慘厲刺耳的叫聲,隨即毫無聲響。外面有人叫道:「那是什麼聲音?」

  步聲紛沓,已向這邊奔來,梳髻婦人回頭向窗外望去,想是發覺此時不走的話,定要被人瞧見,當即一轉身開門閃出。霎時已失去了影跡。阿烈一轉身抱住母親,身子索索發抖,他母親居然變得十分冷靜,道:「阿烈,扶我回到床上。」

  外面已有人發現了牆上的人影缺洞,無不大驚小怪的叫嚷起來,阿烈心亂如麻,幫助母親回到床上之後,正想出去,只聽母親說道:「阿烈,小心聽著,等會有人進來查問,你須得一口咬定沒見到人,你說在我房內,忽然聽到響聲……」

  阿烈感到昏頭脹腦,完全沒有法子思想,不過他已直覺出母親的態度十分奇怪,以她經常的為人,突然發生了這種事,決計不會這般冷靜才對。鄰舍已有人推門進來,阿烈出去,正與這些黃大叔張阿伯們說話,突然間一陣急驟的蹄聲馳到,停在門外。騎馬趕到的人可真不少,大概是十三四個,有老有少,有道士有和尚,甚至有一個老尼姑。這一群人全都帶著兵器,動作迅疾矯健,一下子都擁入屋內,這一座只是前後兩間的陋屋,差點兒被這些人擠破了。其中一個鬚髮如銀的老頭子厲聲道:「把不相干的人攆出去,但不許有一個溜走!」

  這老頭子的動作聲音,一望而知是個暴烈性子的人。立時有四名勁裝大漢,動手把那些左鄰右舍推出去。這些大漢們神情剽悍,又帶著刀劍,一眾鄰舍都不敢反抗,被他們攆了出去,又統統拘禁在隔鄰的屋宇中。

  阿烈的家中只剩下其後騎馬趕到的人,人數雖是不少,卻安靜得多,人人都小心地查看這兩間屋子的情形。那隻大黑貓像一團烏泥般癱死在地上,有個人踢了一下,道:「對了,這叫做雞犬不留!」

  阿烈大叫一聲,跑過去抱起黑貓,發覺它全身的骨骼好像完全碎了,抬起頭來。滿面盡是又悲哀又憤恨的表情。眾人都盯視著他,那個老頭子首先道:「小孩,你姓甚名誰?剛才是怎麼回事?快快從實說出!」

  他那嚴厲的聲音、有一種使人服從的力量,似是慣於發號施令之人,阿烈雖是為黑貓之死而悲恨,卻也不知不覺地服從對方的意志,說道:「我姓查,名叫思烈,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話聲甫歇,突然發覺這屋子之內,寂靜得出奇。游目一看,全屋之人目光都集中在他面上。

  這時一共還有十個人,個個目光如電,銳利非常,使阿烈感覺到自己置身於這些人的眼光之下,有如全身赤裸一絲不掛一般,甚至可能連內臟也被他們看透。他惶惑地垂下頭,便見到手中的死貓,立時又悲恨地抬頭高聲問道:「是誰弄死我的大黑?」

  霎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軟化了,那個老尼姑發出低沉的聲音,道:「我佛慈悲,這個孩子年紀尚小,不大可能作偽。」

  一個人接口道:「假如他是作偽,竟至於如此逼真的地步,咱們大伙兒遲早都死無葬身之地!」

  此人長得高高瘦瘦,兩鬢已呈灰白,有一對鬥雞眼,使人無法知道他是瞧著誰在說話,因此顯得有點邪裡邪氣的。老尼姑面色一沉,道:「祁施主這話可以使人生出誅除此子以絕後患之心,大是有違慈悲之旨!」

  姓祁的轉面向著老尼,然而人人都覺得他正斜視著別人,他冷冷道:「梅庵主,祁某不過提醒大家而已,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固然不可冤枉無辜,但亦不可被人欺矇過去,您說對也不對?」

  他的話雖是解釋他的本意,但語氣冰冷強硬,使得這屋內的氣氛陡見緊張,眾人都不作聲,大有袖手旁觀之意,情勢越發緊張之時,一個中年道人突然開口道:「據貧道看來,祁施主似是心腸冷酷之人,不然的話,豈有不考慮到這孩子的後果之理?」

  這中年道人一插嘴,已表明他的態度立場,乃是偏幫梅庵主這一邊,姓祁的人冷哼一聲,道:「不錯,祁某從來不做貓哭老鼠假慈悲之事。古語有道是:當斷不斷,自食其果,祁某一生信服此言,別人愛不愛聽,祁某可管不著!」

  他這一番話的味道剛好與上一次完全相反,這回他話中內容甚是強硬,但口氣卻反而軟了,可知他已感到對方聲勢較強,所以不敢向前擠迫了。這時那暴烈脾氣的老頭子厲聲問道:「查思烈,你是何處人氏?」

  阿烈道:「我是本地人。」

  老頭子怒道:「胡說,你不是開封人氏」阿烈一怔,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他茫然地想了一下,反問道:「那麼我是那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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