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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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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龍邁步入廳,忽見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從後面走入廳來。 這個婦人面龐圓潤,堆滿笑容,看來很是和藹可親,但那對瞇起來的眼睛,卻光芒閃射,眸子靈活。 徐少龍心中惕然,忖道:「如果此婦就是凃嬤嬤,那麼我必須多加小心,以前她就曾經躲在幕後,暗算過我,雖然當時由於神機營副統領的職位,尚在爭奪中,所以她幫助別人,想把我打倒。而如今則大事已定,她要加害我的原因,業已消滅。可是,她終究是別一派系之人,等如暗中監視著玉羅剎,從她身上獲取情報。因此,我須得小心對付她,必要的時候,不惜下手殺死她,以除後患。」 要知玉羅剎連曉君雖然在五旗幫中,不屬於任何一派。同時以她的家世淵源,大家也能對她放心。可是她終究是個女子,俗語有道:「女心向外」,這還是指對父母而言。由此推論,女孩子對親生父母,尚有外向的傾向,則對一個團體來說,她的脫離,便算不得奇事了。 在五旗幫來說,並沒有對她懷過這等戒心,以防她脫離幫會。但在徐少龍來說,他已隱約感到,如果自己處理得妥當,則這個紅粉高手,將是自己的一大臂助。要她叛出五旗幫,不是難事。 他迅即收回思潮,向那婦人點點頭,道:「我是楊楠,小姐在哪兒?」 那中年婦人向他迅速的上下打量,雖然她極力掩飾,她眼中銳利精明的光芒,仍然在徐少龍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歡然笑道:「大少爺到底來啦!小姐惦念得很。她在房中看書。」 她轉身行去,為他領路,一面道:「我姓凃,小姐向來叫我凃嬤嬤。」 徐少龍想道:「果然是她。」 他隨著凃嬤嬤走入後進,但見東西相向的兩個上房,都是門簾深垂,看不見房內有人沒有。 凃嬤嬤腳步一停,回頭笑嘻嘻的向他瞧看。她沒有任何表示,是以別人將不知她此舉是何用意? 換言之,她此舉可以有幾種意思,例如她有話跟徐少龍說,或者是看他有沒有跟來等等。 可是徐少龍卻曉得她的真正意圖,因為在通常的情形下,任何人處身在他這等情況中,第一個反應是:「她有什麼事?」 第二個反應是問她:「我妹子在哪一間房中?」 徐少龍亦如常人一般,掠過這等反應。但他能與常人不同之處,正是在於他並不遵從這等膚淺的直覺式的反應。 他馬上深入地想到,如果自己這樣問她。則這個外貌慈祥而其實狡猾毒辣的婦人,必定會看輕了自己。 那麼她的真正用意何在呢?徐少龍並不須很傷腦筋,已知道凃嬤嬤是考驗他的智慧,江湖經驗和眼力等等。她正是特地不作任何表示,同時她所站的地方,也沒有指點方向的絲毫跡象。也就是說,徐少龍不能從她所站的位置,推斷連曉君的房間何在。 因此,他必須運用他的智慧及經驗眼力等,找尋出連曉君的房間何在,方不致於被這個婦人小看了。 好在這等情況,徐少龍時常會遭遇到。他往往須得在艱險的情形下,查出對頭的隱蔽之所。是以對於這等門道,都極有研究。 話雖如此,但每種情況不同,則所資觀察的線索,亦不相同。有時可能相去一萬八千里,是以這「觀測」之道,艱深奧妙,便在於此。 徐少龍目光一掠,所有形勢,已完全收攝在腦海中。 他這一回完全放棄了地上的痕跡,或門簾上有沒有留下任何微細物事等方法。因為凃嬤嬤既然有意讓他自己查看,則可見得這兩道房門,必定不留一點痕跡。加以此處並非荒棄已久之地,當然也沒有灰塵蛛網等物,供他觀測人類出入的蹤跡。 他乃是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的,好在他已得知房中之人,乃是女性,身份又是一對兄妹中的妹子,可知這兩間上房,一是哥哥所用,一是妹子所用。因為他們外表上有血緣關係,不須避嫌之故。 這兩個房間既然一屬其兄,一屬其妹,便有了推論的根據了。 徐少龍見多識廣,事事留心,因此,對於房屋建築方面,亦頗有心得。 這間住宅,屬於普通常見的形式,分為兩進,在後面尚有一進是小型的花園,或者充作院落之用,廚房則在另一邊。西首的上房內間恰與花園毗連,同時距這道廳門稍遠。換言之,從廳子進入後進,須得經過東首的上房門口,才可到達西房。 徐少龍根據女性的心理和慣例,更不遲疑,向西首的上房行去。因為凡是女性,當然喜歡窗子向著沒有別人的花園,而不願靠近廚房那邊的天井。其次,假如哥哥有朋友來訪,來到內進的話,亦無須經過她的房門。至於她出入雖然要經過另一間房門,可是那是她哥哥所居住,平日無須避嫌。 凃嬤嬤眼中射出詫訝的神色,雖是一閃即逝,卻被徐少龍看見了。 他走到上房門口,掀開簾子,但見房門沒有關閉,在佈置得雅淡舒適的外間,躺椅上有個少女,正在看書。由於她是背向著門口,所以沒見到徐少龍掀簾。 徐少龍目光一掠,但見窗下的桌上,擺著文房四寶,有幾張素箋,錯落地攤在桌上。 玉箋上皆有字跡,同時筆硯尚未收起,可知她乃是剛剛寫過的。 徐少龍悄悄走入去,先到桌邊,看看箋上寫的是什麼?他懷疑可能是私函,只不知寫給誰的。 當然此舉屬於不道德的行為,但像徐少龍這等處境的人,每一件小事都不可放過,至於道德問題,除非是關係重大的,否則他就不能過於多慮了。 他目光到處,但見其一寫的是: 「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這是一首亦頗有名的蝶戀花詞,為南唐馮延已所作。徐少龍曾經讀過,是以不致誤為玉羅剎所作。 不過此詞的意境,必是道出玉羅剎自己的心情,可見得她一定曾經自問「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世上儘多的是營營役役,追求名利之人。在虛榮中,這些人雖然不會泛起惆悵,也不會有「新愁」。 可是酒醒夢迴,或是偶然空閒下來之時,他們總不免會有「失落」之感,自然他們不知道自己「失落」什麼?亦不暇追究,他們唯有盡力把自己投入無謂的忙碌中和庸俗的歡樂裏,把悵惘之情,以及青春時代的憧憬,都使之在麻醉中遺忘。 若問「惆悵」「憧憬」甚至於對年華日復一日逝去的「恐懼」,有何用處?則這個答案,卻是不肯定的。 也許這是哲學中某些部份的起源,而至少一個人如果不須要利用種種刺激的歡樂以麻醉自己,則他一定可以變得高雅些,也可以減少許多「患得患失」的痛苦。此外,他將會找尋有意義的人生,這樣,天地就會廓闊,不再把自己禁錮在「個人」的圈子中了。 ▼第四十一章 兄妹情侶 徐少龍的目光落在另一張箋上,但見字跡潦草凌亂,寫的是: 「可以復仇而不復,非孝也。復仇而殄祀,亦非孝也。以仇未復之恥,居終身焉,蓋可也。仇之不復者,天也。不忘復仇者,己也。克己以畏天,心不忘其親,不亦可矣。」 這一段文字,大意是說若然一個人身負莫大的仇恨,可以報復而不去報復,便是不孝。但若是復仇後會遭遇到身亡祀絕的惡果,則報復之舉,也是不孝。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雖然因不報仇而忍恥偷生,仍是對的。因為這一仇恨不能報復,是天意。不忘報仇,則是自己的事。這樣克制自己報仇的慾望,也是敬重天意的意思。同時緊記著忍恨活下去,乃是行孝的話,豈不是可以得到慰解麼? 徐少龍看了這一段文字,不禁一楞,忖道:「這一段好像是從王安石一篇文章中抄下來的,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抄下這麼一節。」 顯而易見,玉羅剎連曉君一定是心懷某種仇恨,可是一直不能報復,所以深心中感到恥辱。因此,她用王荊公這番議論來慰解自己。 其實王荊公這一篇「復仇解」,主旨是要人守法,不可私下做出報仇行為。而萬一在君王無道,官吏貪腐之時,因而不能憑藉法律解決,也不可以私下報仇,破壞了法律的尊嚴。 當然玉羅剎連曉君不會是「守法」之人,所以她略去其他有關分析「報仇」的議論,單單選出這麼一節。 徐少龍隨即恍然大悟,忖道:「怪不得她在幫中,如此的冰冷孤獨,不與任何人來往,敢情她心底鬱結著仇恨。以她倔強的個性,自然會變成孤僻的人了。」 徐少龍的目光移到另一張箋上,但見開始的幾行,已經塗抹,不可辨認。但後面卻清清楚楚的寫著一首似偈非偈的四言絕句:「生是何物?死是何物?生生死死,得得失失。」 從這一張箋上,可以窺見連曉君的思路,是怎生變化。亦可窺測到她的苦惱,不僅是「愛情」「仇恨」而已,而是還有探索人生意義的困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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