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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裴淳駭得不敢做聲,雖然他不信對方會選中自己,但這到底不是鬧著玩的,現在一個雲秋心和一個薛飛光已使他感到頭痛不堪,煩惱無比,若然萬一加上一個辛黑姑,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辛無痕又向朴日昇道:「說到你的人品才學,自然匹配得上我那女兒。但武功方面,尚須磨煉。我將帶你到一處地方去,若是一日未能及格,就一日不能離開,亦不許與阿黑成親。」

  朴日昇不由得傲氣上湧,朗聲一笑,道:「縱有千關萬隘,朴某也不放在心上。只要是有人過得,我也過得。」

  裴淳這會腦筋靈活得很,一想朴日昇若是被困個三年五載,自然對元廷十分不利,連忙推波助瀾地說道:「朴兄若不去,連兄弟都瞧不起你啦!」

  辛無痕道:「朴日昇,跟我走吧!」

  轉身奔落山丘,朴日昇遲疑了一下,這才跟了去。但見叢樹中閃出不少人影,簇擁著辛無痕迅快離開。

  裴淳直到瞧不見他們的影子,才回到土室之中。不久,梁藥王和博勒一同入來。他們仍是遠遠見到辛無痕已走,才敢過來。

  此時雲秋心正在昏迷之中,裴淳把經過低聲說了,梁藥王輕嘆一聲,道:「想不到朴日昇那等雄略傑出之士也擺脫不掉兒女柔情,此所以他終於不能成為一代梟雄,最後仍然陷入辛無痕的掌中。」

  裴淳訝道:「前輩這話從何說起?」

  梁藥王道:「自古以來,凡是成就大事不可一世的梟雄,總是心腸冷酷,全無私情才行。你瞧他為了雲秋心之故,寧可得罪辛無痕,這等作為豈是梟雄之輩肯做的?曹阿瞞說的寧可天下人負我,正是梟雄本色之言。朴日昇假如因剛才得罪了辛仙子而慘死,還有甚麼事業可言?」

  裴淳道:「話雖如此,但他也算不得墮入辛前輩的掌中。」

  梁藥王道:「你等著瞧吧,他遲早要被辛仙子收拾得甘願永作裙下忠臣。他的一切作為,無非為了妻子的安危打算而已。」

  裴淳道:「這也不錯,對元廷而言,乃是莫大的損失,這才重要不過。」

  梁藥王沒有再說,他心中的隱憂正是深懼辛家母女都是一任喜怒行事的人,故此朴日昇將來會不會重回元廷效力,尚是未可知之數。他剛才說的一番話,只不過說那朴日昇在武林中永遠超不過辛家母女而已。

  雲秋心緩緩回醒,裴淳突然發覺梁康和博勒不知何時已離開這個地室。他坐在床沿,溫柔地捏著她的纖手,問道:「你覺得怎樣了?」

  雲秋心道:「好得多啦!梁伯伯說過我昏過這一次之後,便將迅快復原。」

  裴淳大感欣慰,道:「謝天謝地,終於把你從鬼門關搶了回來,這都是梁藥王前輩的功勞,我們須得想個甚麼法子好好地酬謝他一番。」

  雲秋心面上綻開微笑,但她雖然在愉悅中,仍然隱隱流露出挹鬱的味道。不過這股悒鬱幽怨的味道卻甚是動人了。

  她道:「剛才我問他說,梁伯伯,我如何能酬謝你的大恩呢?他道:『你當真有報恩之意的話,便拜在我門下,承繼我一身所學。』」

  裴淳大喜道:「這真是曠世奇遇,梁藥王的醫術前無古人,當世第一。他肯把一身所學都傳給你,這可是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之事,你答應了沒有?」

  雲秋心點頭道:「當然答應啦!」她歇了一下,眼中又射出令人心軟的幽怨光芒,輕輕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是為了我沒得依靠,才收我做弟子,唉!當時我感激得差點放聲大哭呢!」

  裴淳訝道:「你沒得依靠?怎的說得這般可憐?難道我會不管你麼?」

  雲秋心道:「我知道你對我很好,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卻不願連累你……」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已經微微顫抖。她脆弱的感情全然受不住絲毫刺激,所以說到這件關係及她今後一生的大事上,她便不能保持鎮靜。

  裴淳道:「秋心你錯了,試想我裴淳為了旁人之事,尚且肯捨命赴險,何況是你,怎可以說出連累我這句話?」

  雲秋心聽了這話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裴淳對她始終如一,情深意切。悲的是她命薄如紙,竟無福消受這圓滿美妙的愛情。她含淚微笑著,呈現出極為動人的淒艷。

  裴淳竟看得呆了,同時也感染到她那種深邃無盡的悲哀,以致心境十分淒涼。兩人默默含悲對覷,但覺這哀傷似是十分實在,又似是虛無飄渺,一時也難以細說。

  過了一會,裴淳問道:「你嫁給我好不好?」

  雲秋心尚未回答,他已消沉地嘆口氣,好像已曉得她一定不會答應一般。不過他仍然說下去道:「假如你肯嫁給我,我們不要住在擾攘的人世,在那深山之中,大水之湄,找一處風景幽絕的地方,靜靜地過一輩子。」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要過這種日子,這只是因為他深知雲秋心只能過這種清靜的生活,才毫不困難地想到說出。而當他說出口之後,自家也覺得甚是值得沉醉神往,一縷遐思,彷彿已到了水湄之間。

  雲秋心更是心醉神迷,從榻上坐起,抱住他健壯有力的臂膀,喜道:「那多好啊!」

  但她只說了這一句,便頓時醒悟過來,霎時間幽靜的山邊水湄反而使她多了一件痛苦的懷念。還有這健壯的手臂,淳樸可愛的笑容,都將消失無跡,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虛無。

  因此,她禁不住心碎腸斷的低泣。在那撕不開摔不掉的悲愁中,她想道:「我所要求的只是很少的幸福,在別人眼中,根本不算甚麼。但蒼天為何對我如此吝惜,連這一點點都靳而不與呢?」

  這正是「無語問蒼天」,一個人到了無路可走之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向命運抱怨,抱怨天心不仁,對我如此之薄。但命運總是不予瞅睬,一切照常進行。

  裴淳道:「我曉得你心中一定有很大的苦惱,所以早在朴日昇未到以前,你便告訴我說要嫁給他。但你卻不用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只要你願意嫁給我,誰也阻止不了我們,也沒有人會阻止。」

  雲秋心道:「第一點,我不能生兒育女。第二點,我定須跟隨梁伯伯學藝,才能夠活下去。你想假如我們結為夫婦,豈能叫梁伯伯日日跟著我們?」

  她還有許多理由,例如她身體衰弱,必須一直靜養,如此便不能負起主持中饋的責任,反而成為他的累贅,但她這時已心酸腸斷,再也說不下去了。

  裴淳一怔,但覺一道天塹突然隔開了他和雲秋心。這道天塹便是「死亡」,他當然不能強要雲秋心嫁給自己,以致她很快就死了,是以這道天塹決計無法踰越過去。他呆了半晌,低頭抓住她的手,不提防幾滴熱淚落在她纖細的手背上。

  雲秋心嘆一口氣,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會,讓我靜靜地坐上一陣?」

  裴淳起身道:「當然可以。」一面說著,一面擦去淚水,振作一下,大步走出這間地下室。

  雲秋心閉上雙眼,不敢瞧望他的背影,她本來就是見了花開似錦,就想到殘紅遍地的這一類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現下當真處身於情天莫補的悲境之中,焉得不哀傷淒愁呢?

  她不敢再想這件事,當即記起往日誦讀佛經曾是彷彿踏入解脫境界,這刻便生依賴之心,伸手在那個頃刻不離的紫檀木匣內抽出一本佛經,打開一看,竟沒有一個字入得腦中。

  當下又換了一本,卻是一部楚辭。隨手一翻,兩行字赫然跳入眼簾中。這兩句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

  她先前用心去讀佛經,全然不明其義。但這兩句卻像電光一閃般印入她心中,絲毫不須思索。為何會如此,她可無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幾句印入心中,那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兩行熱淚沿著雪白的面頰淌流下來,卻全無飲泣抽咽之聲。原來一個人悲哀到了極致之時,心情已變得有點空洞麻木,淚水雖下,自家全然不覺。這便叫做「無聲之泣」,比之捶胸慟哭更深一層。

  她不知不覺的又翻動那部楚辭,卻翻到宋玉的「招魂」章,這兩個字使她聯想到自己雖生猶死,裴淳現下已可以朗誦此章,為自己招魂。

  她輕輕唸出其中一段道:「魂兮歸來,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飛雪千里兮。歸去,歸來,不可以久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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