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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裴淳暗想她這個心願何等容易辦到,但在她卻似乎無法達到。當下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她低喊一聲,站了起身,說道:「你太好了,我永遠感激你。」

  他們走到街上,路人都不時投以訝異的一瞥。但雲秋心毫不理會,在每間店肆之前總要流連觀看。裴淳老老實實的陪著她,也不懂得該當買一兩樣好玩的東西送給她。

  後來走到一家書肆,雲秋心發出驚異的嘆聲,說道:「你看,這許多書籍,真是夢想不到……」

  裴淳一輩子未曾踏入過這等地方,但他深深感覺出她欽羨渴想之心,便硬著頭皮,說道:「你不進去瞧瞧?」

  雲秋心捉住他手臂,怯怯入內。裏面有幾個文士裝束的人訝異地打量他們,這些目光使得他們甚是困窘和心跳,要知彼時書價昂貴,等閒之人都無力購買。

  但不久雲秋心便沉醉在唐宋名家詩情詞境之中,她雖是第一次得見詩詞樂府之作,但她天性多愁善感,只覺諸家詩詞之中,不拘是詠物言志,寫景寄懷,無一不與她心曲暗通。

  裴淳不時權充老師,回答字音及含義。他雖是字字皆識,可是反不及雲秋心的會心悟意,甚至有些句子分開來每個字都識,合攏起來卻不明其義,不過他稍覺安心的便是肆中已無一人,連肆主人也不知何故入內不出。

  那書肆之內有一種紙墨清香隱隱泛動,大部份是冊裝圖書,卷軸亦有。冊裝諸籍宋元版皆備,宋版本多作歐柳顏書體,甚是秀整典雅,不似後世的方筆宋體字。元版本多作趙孟頫體,卷軸則或是本軸竹籤,或玉軸牙籤。彼時因刊書冊鬻售頗能獲利,是以通都大邑中大都設有書肆。其中以臨安府的尹家書籍鋪,陳道人書籍鋪,睦親坊陳解元書籍鋪等數家最著,後世稱臨安書棚本;此外尚有平陽的王氏中和軒,張氏晦明軒等,平陽即今之山西臨汾,北宋之亡,金人掠汴京書板刻匠到平陽,故該地也成為書坊中心。

  雲、裴二人見肆中無人,更安心翻閱。雲秋心的悟性記性極佳,此時已不須裴淳指點。

  裴淳見她搖頭擺腦,十分入神,便踱了開去,隨手取了一本《東萊博議》翻看,不一會就神遊其中,但覺這位宋代名臣吳祖謙所著的論說不但文采斐然,筆勢雄奇磅礴,同時博辨深閎,精警透闢,一時目眩神搖,不忍釋手。

  他一開卷就揭到「穆伯襄仲」的一段,一面領略旨意,一面默默記誦。他記性遠不及雲秋心之強,是以默記下此篇,已費去許久時間。

  雲秋心忽然呻吟一聲,扶住書架,裴淳驚道:「你……你不舒服?」

  她取出一個小絲囊,倒出十餘片黑瓜子殼,放在口中細嚼,片刻間面色好轉不少,隨即把瓜子殼吐回絲囊中,低低道:「我得回去了……」

  裴淳見狀已醒悟出她須得服毒才能保住性命之事,更不多言,放下手中的書,扶住她匆匆出門。

  回到住所,才曉得她順手帶走一部《淮海集》。裴淳也不說她,心想:「待會回去償還書價便是。」

  雲秋心嗅吸到荼吉尼花的含毒香氣,頓時恢復常態,便一徑開卷吟哦詠誦。裴淳耐心等候適當時機才向她取解藥。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感到十分飢餓,看看天色,原來已是下午。這陣飢餓之感可勾出一個笨主意,開聲叫道:「雲姑娘,在下餓死啦!」

  雲秋心頭也不抬,說道:「外面廳堂門檻下面有東西吃……」

  裴淳出去一瞧,那廳堂大門關緊,乃是自內閂住。門檻下有個半尺的洞穴,放有一大碗素麵。他端起來正要食用,突然中止,心想我本想用肚餓的理由打斷她的情緒,以便開口討藥。此法雖是不行,但還可用這碗麵做題目。

  於是忍住轆轆飢腸,大步出去,叫道:「雲姑娘,這碗麵有毒沒有?」說時口中不住暗吞口水,心想這麵縱使有毒,我也敢送入腹中,原來他實在是餓急了!

  雲秋心道:「沒有……」她始起頭,眼睛又變得水汪汪的,目光迷濛,另有一種絕俗之美。

  裴淳看得一怔,說道:「你……你又有感觸了?」

  雲秋心嘆口氣,但覺一顆芳心,已被兩個男人劈成兩半。這兩人一是義父博勒,一是裴淳。原來博勒對她極是愛惜寵護,父女之情縱是親生兒女也不能過之,裴淳在她心中卻引起另一種強烈纏綿的戀情,難以割捨。她深知義父和裴淳乃是處於對立地位,此所以在迴腸蕩氣之時,突然感到十分痛苦!

  裴淳見她不答,便放下麵碗,收起那冊《淮海集》瞧看,他未曾看出她傷感之因,卻忽然發現別事,說道:「奇了,這冊線裝本的《淮海集》何以在折頁內有字跡隱隱透出?」其時書冊裝訂之法有「旋風裝」,「蝴蝶裝」,「線裝」等,唯線裝之法不用漿糊可減少蠹蛀及摺疊為雙層,以免像蝴蝶裝僅得一面有字,且不摺疊而透見下頁。

  雲秋心收歛起悲愁,說道:「肆中許多書都是如此,我曾經仔細瞧過,有些是宋時收糧檔案用過的紙張,想是用廢紙翻轉了以背面無字的再重印成書。」

  裴淳「哦」了一聲,說道:「姑娘聰慧得很,在下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不肯失去機會,放下書冊,又道:「你上次給我的解藥用完啦,甚望再賜予少許……」

  雲秋心訝道:「那一瓶足足可救百餘人,還不夠麼?」

  裴淳紅著臉應道:「還有一個朋友……」

  雲秋心不說給,也不說不給,但細問用藥經過和目下中毒之人的身份,裴淳一一如實說了。

  雲秋心訝然道:「這個郭隱農不是好人,若是救活了他,對你不利……」

  裴淳說不出有力的理由,訥訥道:「我不怕他……」

  雲秋心皺眉道:「原來你帶我去遊玩,只是想得解藥……」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瓷瓶,放在桌上,又道:「這就是解藥了!」

  裴淳自是不能伸手搶奪,滿面脹紅,不知如何是好。

  雲秋心緩緩道:「你若是取去藥瓶,那就永遠不要來找我,如若念我孤苦可憐便不要取藥,那就可以時時來找我。」

  裴淳目瞪口呆,訥訥道:「這個……這個……」

  雲秋心又道:「老實告訴你,你若是一見面就向我討解藥,我一定肯送給你,但你用了這許多功夫,分明是使用權謀,不是真心拿我當做朋友!」她和裴淳相處了一日又出外聽過許多人交談對答,此刻說話已大見流利。

  裴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想:「我雖沒有此心,可是在她卻可作此想法!」這時又記起那道緊緊關閉住的廳堂大門,此門正是她孤獨寂寞的象徵,自己豈忍得從此不再見她?但同時之間又想起那窮家幫幫主淳于靖為人守信重義,目下窮家幫多人中毒,他身為幫主,自須設法解救,此事只有請出梁藥王才行,但若是救不了郭隱農,紫燕楊嵐緊緊纏住,便無法分身前赴千卉谷。再說雲秋心體中毒性,天下唯有梁藥王或者可解……

  此念一生,當即伸手取起藥瓶,雲秋心面色大變,淚水奪眶而出。

  裴淳柔聲道:「在下此舉有一半是為了你!」

  她掩面頓足叫道:「走,走,你永遠別再來。」

  裴淳走出院子,心中正在難過,忽聽她叫道:「站住!」不覺大喜,轉回身子。

  雲秋心極力抑制住心中悲憤,說道:「你若敢再來,我就自殺給你看!」

  裴淳想不到她還有這一手,於是垂頭喪氣,縱出院外,走到街上,甚是沒精打采。

  忽然有人攔住去路,抬目瞧去,原來是跛丐葉九,他道:「少俠神情懊喪,想必求不到解藥,這也不打緊,那郭隱農為人自高自大,幾日之前為了一點小故便殺害敝幫之人,言詞間還辱及幫主。是以敝幫實與他有深仇……」

  裴淳訝道:「淳于幫主何故還要救他?」

  葉九道:「幫主一向大仁大義,想是打算救活郭隱農之後,才找他師父理論,免得怨仇越結越深,形成武林同道互相殘殺的局面!其實呢,少俠得不到解藥更好……」

  裴淳初時覺得有理,但隨即感到不對,道:「小弟還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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