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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裴淳感到场面十分尴尬,但他自家酒意上涌,一忽儿已忘了尴尬不安,仰头干了一杯,道:“好一个异国的浪子……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他扯闵淳落座,硬要他饮。闵淳酒量一向不错,加以走遍天下,轰饮无数,练成极豪的酒量,是以毫不推辞,杯到即干,一口气就饮了七八杯之多。

  杨岚趴在桌子上抽咽起来,双肩不停地耸动。裴淳抓住她的头发,往上一抬,她的面庞便随手而起,微向上仰。

  裴淳大笑道:“我现下替你们两位做媒,杨姑娘,你可愿意嫁给闵兄?”

  她毫不迟疑地应道:“我愿意。”

  裴淳道:“但你须得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服从丈夫,听从丈夫之言。不可倚恃身负武功,骄傲自大,有亏中馈之责,你答应不答应?”

  杨岚道:“我答应。”

  裴淳转头望住闵淳,大声道:“闵兄你可愿娶她为妻室?”

  闵淳郑重地道:“兄弟愿意之至。”

  裴淳道:“你可能有一天返回高丽,但无论到何处去,都须得携带着她,不可把她抛弃,这一件你答应不答应?”

  闵淳道:“我答应。”

  裴淳起身道:“那很好,你们两位现下已结为夫妇,以后同生共死,祸福齐当。目下可在此交拜天地。”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使人实在怀疑不得他乃是喝醉了酒。

  闵、杨二人果然就在桌子旁边交拜成礼,又向裴淳行礼,裴淳亦跪下回礼。然后斟满两杯酒,要他们互敬干杯,这才斟满三个杯子,自己祝贺他们幸福美满。

  杨岚仗着六七分酒意,毫无忌惮地偎靠在闵淳身上,闵淳也洒脱地伸手围拥住她,道:“我闵淳何德何能,竟蒙娘子错爱垂青,实是平生之幸。”

  杨岚道:“蒙君不弃,结为秦晋之好,妾身亦是梦想不到。”

  他们在那儿情话绵绵地谈起来,可就苦了裴淳,越发感到凄凉落寞,突然间冲动地站起身子。

  闵淳讶道:“裴兄要往何处去?”

  裴淳道:“我到楼下走动走动。”他平生都不打诳撒谎,是以闵淳完全相信。闵淳此来本有话要跟裴淳说,但这时却想到先让他出去走动一下,回头清醒一点始行商议不迟。况且他亦有不少话要私下跟杨岚说,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裴淳大步下楼走出酒家,略一辨认方向,便迅快走去。片刻间已走到薛府门口,但见门前甚是热闹,鼓乐吹奏以及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他大步走入薛府,一个家人迎了上来,裴淳道:“在下裴淳,意欲求见薛飞光姑娘,烦你进去通报一下。”他若不是有了酒意,抛得开一切世俗礼教的束缚,那是万万不敢如此肆无惮忌的闯入薛府求见。

  那家人迅即入内,不久便回转来,道:“裴爷请这边走,时间无多,姑爷派来的花轿马上就到啦!”

  这“姑爷”两字像一把利剑飕一声刺在他心中,他彷佛瞧得见自己的那颗心淌出血来。

  他跟着这个家人走到一座院子门外,那家人道:“所有的人已奉命回避,裴爷请进去吧!”

  院落内果然静悄悄的,裴淳跃入院中,叫道:“飞光,你在哪里?”

  东首上房传出她甜蜜的声音,道:“我在这儿。”

  他一跃而去,落在门前,正要伸手揭开那道门帘,陡然中止了,道:“你当真要嫁给别人了?”

  薛飞光自个儿在房内,身上全是新娘子的打扮,只差冠帔未曾戴上。她面颊上两颗可爱的酒涡已经消失了许多天,面色苍白,孤零零地坐在榻边,泪痕满面。她本想立刻把姑姑的约定说出来,告诉他来迟了一步,若然是昨日来找她的话,整个命运就全部改变了,不但不会流泪眼对流泪眼,甚且可以遂双宿双飞的夙愿。

  可是她又想到何必把这件不幸说出?反正已不能挽回命运,徒然使他大为刺激,痛悔终身,于事何补,于他何益?因此她终于忍住不说,这正是她的忧心体贴之处,宁可自己吞咽下较多的苦杯。她道:“你进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不进来让我瞧瞧么?”

  裴淳一手抓住帘子,欲揭而不揭。他是想到“相见争如不见”这句话,目下正是这等情况,进去相见的话,恐怕只有相对洒泪而已,并无一点好处,反而弄得难舍难分,增加无限痛苦。此刻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但仍然足够使他不顾一切地道:“飞光,我此来只问你一句话,那就是你能不能违抗三姑姑而跟我走?”

  这句话如若不是隔住一道门帘,他再喝更多的酒也问不出口。同时若非这一道门帘隔阻,薛飞光怎生回答便只有天知道了。她如被雷击似的呆了一下,才恢复神智,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了。”

  裴淳蓦地揭帘而入,怒气冲冲,但他一眼望去,薛飞光并非如他想象那般平静,却是泪流满面。因此他本想狠狠地骂她几句,却已做不出来。但他仍然不肯轻轻放过了她,冷笑一声,道:“那很好,听说那黄达又有钱又有面,你嫁给他那是一定终身享福无疑。”

  他不让薛飞光有说话的机会,只略一停顿,又道:“当然嫁给他的话,那是远胜于我这个穷小子,你向来十分聪明,这一点那能看不透呢?”

  在他嘿嘿的冷笑声中,薛飞光的大眼睛中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她无法明白向来忠厚忍耐的裴淳,今日为何说出这等尖刻可怕的话?难道这个刺激竟能令他的性情完全改变?她自知眼下纵然被他如何冤屈,如何的与事实不符,亦不能开口纠正辩解。因为事实上她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个事实已经足够了,说任何话都没有用。

  裴淳冷笑道:“你见过你的丈夫没有?他乃是镖行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薛飞光拭掉泪水,道:“我们说点别的事不行么?为何定要说到那个人?”

  裴淳纵声笑起来,轻蔑地道:“为甚么不谈谈他,你今晚就要躺在他怀中……”

  这句话不但把薛飞光伤得很厉害,连他自己也给伤了。他简直不能忍受幻想中见到她婉娈投入别一个男人怀抱中的这个情景。

  因此房中只有他喘息之声,以及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好一会,裴淳才道:“好!咱们别提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有致送贺礼,你希望我送甚么给你?但你须得知道我囊中只有十多两银子,贵重的礼物可送不起。”

  这话又是近乎致命的挖苦,因为他先前已说过她的丈夫黄达季子多金,而他目下囊橐中,只有十余两银子,这是何等强烈的对比?

  薛飞光深深吸一口气,抑压住一切哀伤痛苦,第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道:“你爱怎么做都行,但我现下却想知道那一日我离开战场之后,形势怎样?”

  裴淳怔了一下,心想她当此之时,尚有心情提到那些往事,可见得她其实并不十分难过,因此不由得暗暗愤怒起来。但他为了风度起见,丝毫不肯流露出怒气,还扼要地把那一日直至如今的经过都说出来。

  薛飞光沉吟一下,说道:“从上述的演变经过看来,分明是辛无痕姑姑决意重履江湖,掀起武林风浪。从她最近的举动,以及印证我平日听得有关她的事情,我敢断定她自从成名以后,事实上一直拿中原二老做假想的对手。不过她一直都晓得碰不过中原二老,加上情感上的复杂因素,这才终于隐于巫山。”

  裴淳漫应一声,道:“若然辛仙子要跟家师比斗,我可不须担心啦!”

  薛飞光道:“你错了,当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你最须担心。因为只有你的生死,加上李伯伯可能遭受折辱这两件事会迫使令师出山。而辛姑姑最近忽然作此重大的决定,可知她亦是最近才准备妥当,自信已有把握,因此我好奇怪她最近从何而获得这等自信?”

  裴淳听到此处已感到似懂非懂,便茫然地点点头。

  薛飞光长叹一声,说道:“到了他们这等绝顶高手相争的境界,纵有盖世之智,亦无所用,此所以我是否在你身边为你策划已不重要了。”

  这话原是实情,但裴淳却寻思道:“即使你的智谋对我们有用,你亦不能跟着我们,说来作甚?”他这个想法自然是因忿激而生,不过还算他为人忠厚,才放心里头忖想,若是换了别人,那是非说出口不可。

  薛飞光不管他怎么想,又道:“照我的估计,李伯伯已落在辛姑姑手中,接着便要轮到你了。她将使用一种极厉害的方法对付你,以便借你这一次经历,推测出对付赵伯伯时的情形。她将用甚么方法还不知道,或者多想几天便可找出一些头绪。”

  裴淳冷淡地道:“不劳费心了,将来之事我自己当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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