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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雷不群這時才知道人家本來想不到這一點,因此心中不禁直罵自己當真是混蛋加三級。

  幸而宋黃氏又道:「暫時我不想這樣做,我只要你不敢光著臀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後來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蓋得嚴嚴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現在一具名貴香噴噴的棺材剛好放在他們當中,剛好隔開了他們。

  李媽進來道:「送棺……送東西來的人都走光啦,我也已經吩咐船家開船……」

  宋黃氏點點頭,不快不慢地啜飲盃中的陳年花雕。

  船身果然震蕩移動,不久顯然已離開船舶擠逼的碼頭而駛到河中。

  李媽也一直靜靜地看她喝酒,這時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記一些事情?」

  宋黃氏嘆口氣,道:「是的。」

  李媽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記、想逃避的是甚麼事?」

  宋黃氏道:「那我當然知道。」

  李媽的聲音很固執,堅持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過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經打開棺蓋,我當然不會這樣說。但那時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記任何事。」

  這番話連雷不群也不禁心中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聲勢。但他沒有作聲,因為宋黃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穩定地走到棺木旁邊,雙手搭住棺蓋。

  她眼睛卻轉回來望住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歲,正當燦爛青春錦繡年華。我本來認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許多幻想許多憧憬,但現在卻忽然泛起這種想法很膚淺很無知的感覺。你覺得可笑麼?」

  當然一點都不可笑,這正是活在「有限」宇宙中的悲哀。在這個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點也有終點,一切都在變幻都不永恆。

  雷不群心中充滿同情憐憫,所以避開她冷澈如水的眼光:「你現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經經歷過,所以我能夠了解你。但我卻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幫助你。每個人都必須獨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獨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黃氏又道:「我名字叫黃蓮,很多人都說名字不好,聽起來好像最苦的黃蓮一樣,但我卻一直很喜歡,我說『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覺得這話好像很有詩意很有哲理。你覺得可笑麼?」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階段本來就會狂放不羈,如此不切實際,當然一點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嚴肅意思,微微搖頭。

  黃蓮又道:「但如果棺內真是去非,而他永遠不會說話、不會微笑、不會擁抱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走到懸崖盡頭而且摔下去,一切都變成粉碎變成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訴我,人生真的這麼悲哀痛苦麼?」

  雷不群一定早就深思早就觀察過這些問題。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實上有快樂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樂。只不過我們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醜惡殘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虛偽的美麗外衣,不但欺騙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騙別人、麻醉別人。於是很多本是如此的事,便變成『不應該』,你遭到不應該的事當然會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應該如此,你就不會痛苦了。」

  他看得出黃蓮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頓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樣。只不過你認為不應該那麼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憤怒。但如果你深入觀察,死亡是每個人的結局,本來是應該的事實。所以我們回到原先話題上──人生並非那麼悲哀和痛苦,快樂也一樣。」

  黃蓮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銳如錐子的聲音,提出尖銳如錐子的問題:「我揭開棺蓋,如果發現棺裏躺著的是你父親,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場?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黃蓮居然不生氣,道:「唉,知易行難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實上大多數時候是知難行易。」

  黃蓮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該為死亡悲傷,卻做不到,這還不是能知不能行麼?」

  雷不群道:「這正是因為我們的確並非真正知道死亡是甚麼之故。我們只認為我們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實用知識在技術的範圍內,應該是知難行易才對。」

  黃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喻你天天燒開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卻不知道何以用火澆水而水就會沸騰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說因為火是熱的,水遇熱就會沸騰,那麼何以『熱』能夠把水煮開?」

  黃蓮道:「我不知道,你知道麼?」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燒開,何以用火可以煮飯燒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辦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樣的事。」

  黃蓮道:「理論總是空泛而不切實際,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論去實踐,理論有甚麼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雖然不行,卻不代表也不能證明理論沒有用處……」

  他本來還有話說,但看見黃蓮已緩緩揭開棺蓋,登時噎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棺蓋才掀開一點縫隙,整個船艙內香氣更濃。這時連站在艙門的娘姨李媽也懷疑地掀掀鼻子,說道:「奇怪,為甚麼這麼香呢?」

  黃蓮冷冷道:「雷傲侯富甲天下,如果他覺得心裏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甚麼呢?」

  李媽聲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綁住那小子,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勁。」

  黃蓮道:「不要緊,那三種使人軟麻無力的藥物最少要卅六個時辰(即三晝三夜)才消散。何況在大江當中,插翅難飛。」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動彈,在大江中的形勢對我恰好有利。因為我水性比陸上功夫還好幾倍。」

  黃蓮眼睛一直沒有望向棺中,雖然棺蓋已揭起逾尺。因為她一眼望下去,似乎一切都必須有個決定結果。她道:「別吹牛,你的水性怎會好得過陸上功夫?全然沒有這種道理!」

  雷不群嘆口氣道:「家父當年堅持我必須精通水性,而且必須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嚴格督促訓練下,我在長江論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說過一句話,他說你必須精通一種別人想不到的功夫。問他為甚麼,他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船艙內靜默好一陣。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慮週詳深遠,本來這一著果然可以使你們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裏一跳就行啦,可惜他當年卻沒有想到我會被三種麻藥制住。」

  李媽的嚴悍的面龐上泛起一點笑容,因為覺得雷不群不是作偽說謊的那種人。

  黃蓮將棺蓋再掀高一點。

  她的面龐雖已慢慢側斜向著棺木,但眼光卻沒有隨著面龐移動,沒有透過那道空隙望入棺內。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於雷不群面上。她是不想揭曉?抑是不敢?

  但不論是「不想」抑是「不敢」,黃蓮總不能永遠瞧著雷不群而不把謎底揭曉的。

  只不過當她要移開目光的剎那間,雷不群發覺她眼光很奇異,奇異得能教任何男人心靈震撼。

  黃蓮的眼光只離開雷不群一下,馬上又回到他面上,並且輕輕放下棺蓋,好像生怕驚醒長眠於棺材內的人。

  雷不群嘆口氣道:「你現在想殺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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