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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紅衣小婢道:「難道雷少爺你也會有心事?難道你也有求不到的東西?」

  雷不群現在才注意著她,她只有十五六歲,白淨俊俏不在話下,但使他心裏一動的是她眼中的關切柔情。他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紅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問綠衣小婢,知道她名叫小香。

  當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媽進來,問過她們的身價若干,便付了贖身銀兩。小芳小香好像做夢一樣,歡歡喜喜自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卻仍然好像失落在荒寂無垠的原野上,世間上的確終究有些東西不是財富可以獲取的。

  他忽然聽見柔靡絃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約的歌聲,樂聲歌聲是從隔壁廳子傳來的。

  雷不群起身走過去,他撥開簾子,沒有人攔阻他做出如此無禮的動作,李大媽還趕緊進去準備打圓場。

  那個廳子內四個人圍著圓桌飲酒,另有兩名樂師和一個女子奏樂唱歌助興。

  這本是極平常場面,尤其是圓桌邊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認識兩個女的乃是這「縈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態度卻使得氣氛奇異尷尬。因為他居然不跟佔用此廳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媽堆笑介紹的話只說一句就說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並不是「看」而是在「聽」。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斷腸聲裏憶平生……

  雷不群深深嘆口氣。不錯,只有身為人間惆悵之客,才能夠知道「你」為何事淚痕縱橫。唉!斷腸聲裏憶平生……

  他終於回到現實世界,於是看見座中唯一男人。這人使他微感驚訝,因為他不但英俊瀟灑,而且眼神極足,尤其是這種情況之下他居然全無絲毫慍色。

  雷不群立刻極誠懇地作揖道:「仁兄請寬恕在下失禮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憶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覺失禮冒犯。」

  那瀟灑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無,但奉邀同飲幾杯之意卻有。」說話時也起身還禮,態度文雅而又誠懇。

  雷不群馬上參加,一口氣乾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而知道對方姓宋名去非,家住無錫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個未見過的美麗女郎,看來最多十六七歲,態度卻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盃酒,才回答他的問題。說道:「妾身沒有在秦淮楚館章台平康待過,只不過秦淮河風月膾炙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隨同外子前來開開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孔登時變成紅柿子一樣,把人家美麗年輕的妻子當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還當面問她是在那兒做?言下大有光顧之意,這種大意誤會當然非常尷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點也不在意,還取笑他妻子幾句。所以雷不群自己罰了十盃酒之後,這場尷尬風波也就揭過。

  喝了一點酒雷不群反而頭腦變得清醒,他驚疑地注視擱在櫃上的長劍,道:「無錫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聽說桃花溪宋家劍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認識宋兄,真是三生有幸。」當下連乾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質彬彬,卻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侯前輩是你的甚麼人?」

  雷不群皺眉道:「甚麼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為「雷傲侯」之故與他結交,他寧可一生孤獨,寧可沒有一個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遠不提到父親,亦不承認有任何關係。但他並非看不起父親,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衝突,他只不過想自己交朋友,不想受聲名財富等影響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黃氏問道:「你天天都來這種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點尷尬了,苦笑道:「嫂夫人,這種話題只適合男人之間談論。」

  宋黃氏笑一下,那對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動。她道:「你不妨把我當作男人。其實我的想法、我的作風比男人還大膽,你不相信不妨去問問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還是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宋黃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樣子簡直好像沒有聽見。只好道:「對,我非來這種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畫舫,是我唯一睡得著唯一能忘記煩惱的地方。我這樣回答嫂夫人你滿意麼?」

  宋黃氏用那雙比羊脂白玉還白的纖手,捧著一盃酒送到他唇邊,讓他喝乾。才道:「我十分滿意,因為你已經是第七個把我誤認為勾欄中人,而當他們發現弄錯,又發現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婦,就全都態度大變,拚命阿諛奉承,拚命討好我們。但只有你不一樣,只有你還能保持本來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這便如何?」

  宋黃氏道:「這才顯出海龍王雷傲侯的兒子果然不同於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訝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黃氏道:「老實說只有我知道,連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侯的獨生子。」

  雷不群忽然向宋去非投以同情的眼光,任何人娶得這樣一個妻子,保證必是苦樂參半,甚至是苦多樂少殆無疑義,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場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黃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麼?」

  雷不群道:「下午我會回去。」

  宋黃氏道:「很好。」

  雷不群訝道:「很好是甚麼意思?」

  宋黃氏道:「雖然你喜歡偎紅倚翠,尋花問柳,雖然你逃避於酒國醉鄉中,但你清醒的時候還會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這個美麗的妙齡女郎如果是風塵女人,這一類對話就會發展得很有趣。可惜她既不是風塵女郎,而且她丈夫就坐在旁邊。

  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訝道:「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飲酒聽歌,內人也留在這兒陪你。」

  雷不群簡直大吃一驚,道:「你說甚麼?」

  宋黃氏呶起艷紅小嘴,道:「他叫我留下來陪你談笑,陪你喝酒作樂。」

  連雷不群自己也覺得「苦笑」次數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來還多。他道:「宋兄很會講笑。」

  宋黃氏道:「他講話素來很認真,他當真要我留下陪你。但你卻不必向邪歪處想,他只不過認為你有風度絕非胡作亂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沒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驗你?抑是考驗我?」

  宋黃氏笑容很嬌俏,聲音也很悅耳。說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關係,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做朋友。當然這只是他的想法,我卻不是這樣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聲道:「你是怎樣想法?」

  宋黃氏吃吃笑道:「別緊張,更不必往邪歪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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