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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严星雨道:“拔刀诀名不虚传。”

  连四惊讶地注视他一眼,才道:“大江流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严星雨道:“你有点惊讶,为甚么?莫非我样子变了?”

  连四道:“不错,刚才我觉得你不像从前见过的严星雨,现在才像。”

  他们说话之时,飞天鹞子吴不忍已经身陷重围。六件不同兵器发挥出不同威力,狂风骤雨般猛攻。

  那六名高手正因为兵器不同,恰恰可以互相掩护配合。吴哥虽是一出剑就连着刺伤三人,却因为时不我予,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而不能不撤回招数,所以那三人不但不死甚至负伤不重,一点不影响作战能力。

  连四此时竟然还不动手,还要说话,道:“你很怕小辛?为甚么?”

  严星雨道:“你怎知我很怕他?”

  连四道:“因为你不能确定他在甚么地方,当你不能确知他已陷入你罗网以前,你绝不找我。因为你怕他会突然出现。”

  严星雨颔首道:“对。只要我能杀死你,就能杀死他。”

  他忽然轻轻叹口气,道:“我本以为我是强人。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和小辛才是真正的强人。”

  这几句话含意甚深,连四却懒得寻根问底。虽然他忽然对严星雨似乎已有相当了解,也同情他的慨叹。

  他只希望立刻分出“胜负”,也就是说立刻分出“生死”。以他们这等高手,很难获得不死不伤的和局,亦很难双方都伤而不死──落败者一定“死”。

  连四没有时间思考回顾自己的变化。从前的他连刀都不敢拔,现在却渴望用“刀”证明。

  但他究竟想证明甚么呢?

  连四本是闽南世家子弟。连家不但武功有独特成就,亦有财有势,同时由于年代久远,富贵了多少代,所以连家子弟没有一个是只会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严星雨的芳草剑一动又画出江南迷蒙烟雨景色。连四忽然记起一首著名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无情的岂是迎风飘拂的柳丝?无情只是“时间”,它以不变步调消逝,不舍昼夜。

  但最无情的还是“人”。你明知“知己”难觅,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将美人怕见人间白头。但你仍然从如诗似画的杏花烟雨江南景色中离去。

  若问你为何离去?为何不多留恋片刻?你回答不出亦不知道!你只不过回到“世俗”之中而已。

  连四手中横行刀闪电劈出,在他感觉中此刀并非已经出鞘,而是这一瞬间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热血以及灵魂,他究竟想劈碎甚么?想消灭甚么?是不是无可奈何的“世俗”?

  横行刀虽然只有一把,虽然只是握在一个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也虽然只劈出一刀,但积聚着仇恨及无限美丽景色。甚至每个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剑影都一齐收歇不见。

  他们这种一流高手,确实不必刀来剑往鏖战数百招才分胜负。他们每个人都能将一生所学和一身功力压缩于一剎那中全部用出。他们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九个人之多,但突然间完全停止一切动作,竟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胜负生死所决的一招,连心无旁骛的人都感觉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觉一齐停手,看看结果,看看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严星雨和连四互相凝视,两个人身上都出现血迹,严星雨血迹从肩膀冒出,但连四的血迹却是在心窝出现。

  吴哥深深叹口气,道:“连四,你一定还能够讲话,你一定要说出未了心愿,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连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够葬在故乡,最好葬在武彝山,最好靠近一个地方,是武彝山麓一个叫做凤山的小村。”

  吴哥道:“为甚么?凤山村有亲人?有朋友?”

  连四道:“有很多种瓜,我曾经在那儿拣过瓜,还有梦想和回忆……”

  吴哥道:“好,还有没有别的话?”

  连四道:“没有了。”

  吴哥道:“严星雨,如果你信得过我,又如果心里也有话要说,请告诉我。”

  严星雨缓缓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连四一视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有甚么话。我的一生,唉,好寂寞的一生。我老早注定‘卖命’的命运……”

  他困难地吸一口气,又道:“本来我以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才不冤枉。谁知世上还有连四,死在他刀下亦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结束这寂寞无聊空虚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四也包括在内,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以严星雨的财势、人才武功,世上还有甚么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会寂寞空虚?何以他拥有的一切都不能使他觉得充实?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关心的是:这两个究竟谁会死呢?是不是伤重难医都活不成呢?

  每个人的生命在可知范围内只有一次,所以倍形宝贵。

  但很多人都因苦恼而宁可抛弃这唯一的生命。是不是因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见,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眷恋热爱之人,非只不能厮聚反而远隔天涯海角?是不是很喜爱很需要的事物却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为“理想”而捐躯,情形就单纯而又壮烈,人人都能体会,以及肃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会嗤笑死得没有价值、死得愚蠢?

  为何冠冕堂皇的理想就可以为之而死,而属于私人情怀的就不可以呢?

  严星雨突然振作精神:“于南、徐来,扶我回去。”

  两人应声跃到严星雨身边。

  吴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来必定是刚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学意味对话的两个年轻人。目光过处,果然是他们两个。

  严星雨有人扶架而节省体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外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觑一下,其中那个卅余岁的劲装大汉道:“堂主,咱们这一走岂不白白放过他们了?”

  严星雨道:“走,少废话。”

  于南、徐来架起严星雨脚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然还迟疑一下才衔尾追去。

  吴哥居然并不立刻带走连四,他走到连四面前,笑容有点古怪。

  连四望住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直。不过却看得出体力已因流血及伤势而相当衰弱。

  吴哥道:“你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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