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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庞福的右手金锤“砰匐”砸地,碎砖纷飞火星四溅。这一锤之力最少也有数千斤之重。

  庞福忽然像傻瓜一样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这两步是怎生跨出来的。因为庞福左手金锤迎胸欲出,谁敢用胸膛硬碰数十斤重飞舞荡扫的金锤?

  小辛居然“敢”,而且还算定对方左手之锤根本不会发出,只不过是“虚招”而已。但一旦算错了,立毙当场便是小辛的下场。

  以时间来说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计算。比眨眼所需的时间还短促。欲要决定生死系之的反应动作,生死之间已不能用“一线”形容,简直比一线小无数倍。

  “生”与“死”在年轻人心中,只不过是模糊抽象的观念。

  但饱经沧桑的、曾经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观念。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事实”“遭遇”。

  庞福左锤一着之差失去机先,此锤忽然变成全无作用的废物。只剩下右锤飞旋扫砸,连攻三招。

  但庞福的“流星锤”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简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简单的侧身缩头等动作,就躲过金光灿烂耀眼的右手锤。

  外人看来后面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戏,全无生死拚搏意味。真正关键在于庞福“左手锤”失去作用。

  庞福忽然腾出双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贵值钱的流星锤则双双高飞半空,但并非远远飞走。因为庞福不是抛弃双锤,却用口咬住链子。而在双锤高飞的剎那间,双手连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两颗大锤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两侧。

  由形似“儿戏”场面忽然变成惨烈凌厉雷霆万钧的攻势。这一剎那间,时间好像停顿不动。因为人们心中很难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变形势。

  但情势又突然改观,时间不复“停顿”,因为一道光华划出“时间”“空间”的瀑流轨迹。

  “速度”本来就可以改变“时间”“空间”。近代相对论已证明这一点。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梦剑”划出的光华,令人彻底扭转“时空”的观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过之事。

  两只瓜大金锤以及庞福奇诡凌厉的双手擒拿,比起突然闪耀的剑光,前者慢得好像刚学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则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将。

  刚会走路的小孩不但动作慢,而且蹒跚欹侧不稳。

  剑光震开两颗瓜大金锤,每个金锤破剖为两瓣,掉向远处。庞福双手攻势亦同时被剑光震开,每只手的姆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剑尖老早抵达庞福胸口,只须向前送出,不必太多,庞福此生就宛如一场“春梦”,消散无踪。

  不过小辛剑势没有移动,他的姿势连人带剑简直天然生成,简直多少年以来就是这样子。“自然”极了。

  庞福苦笑道:“小辛,为何不杀死我?”

  小辛道:“两只姆指已经没有的人,何须杀死!”

  庞福这时才感到奇疼彻骨,但还能够提气运力两手交互点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剑时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

  庞福道:“你由出剑到用剑抵住我要害,连眨眼都来不及,那能寻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有过很多次经验。如果出剑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会觉得并不快,足够‘时间’想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间’。”

  庞福用心想过,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庞福道:“你不懂甚么?”

  小辛道:“你。”

  庞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顿时变回慈祥亲切的“弥勒佛”。

  他道:“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亦不懂得自己。”彻骨攻心的伤痛居然不能影响他,这个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险,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却还不及‘毒龙一现’胡不凡狠毒有效。但连胡不凡也没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却有。为甚么?”

  庞福的笑容忽然“冻结”,虽然仍是笑着,但显然内心上情绪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绝对笑不出,甚至连哭也不能。

  小辛道:“庞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诉你,我出剑时想过一些事。其中一件是不可杀你。因为你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份。庄院、老树、浓荫下红木交椅和罗汉床。但你却是这一切的灵魂。”

  庞福总算“解冻”,深深叹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还能活在世间,我把那幅‘画’送你。”

  那幅画不但是当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绘。最重要是画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形容:安静富裕的庄院,平坦宽广的院场,婆娑老树浓荫广布,而青砖地使人更感清凉。坐卧其中的“弥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静。“时间”“名利”等等都消失意义。

  小辛道:“谢谢,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答应送我礼物,我实在很感谢。所以我不想继续用剑抵住你胸口。否则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剑归鞘搁在一边,还洒些药末于庞福伤口。药很灵验有效,庞福马上就全无疼痛。

  他们甚至分宾主在交椅落座,一个侍婢送上香茗。

  庞福颓然道:“现在别说杀人,连茶杯也拿不动了。”

  小辛捧茶啜饮,没有一点惭愧不安。忽然问道:“两个侍婢只剩下一个,她在何处?”

  庞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显然明白一切,释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这个名字。”

  庞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杀之讯,一接到消息,她只须用火点燃一根药引。”

  小辛道:“原来这片青砖底下埋了炸药,数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间任何高手。”

  庞福道:“这一个婢子叫小凤,你千万莫小看她,她甚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连树上小鸟也可以哄下来。”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长处是尽其所能用言语留住我,当然她必可达成任务。因为炸药爆炸所需时间不必长久。”

  庞福道:“十息就足够,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小辛又啜两口茶,道:“殷海未死。你无须忧虑勾漏山。要忧虑的是血剑会。”

  庞福叹一声,道:“我知道,亦准备接受如此下场。只不过当‘时刻’来临,却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见到血剑会最厉害的杀手,但我又知道最厉害的决不是‘木鱼’姚本善。”

  庞福惊讶得几乎弹起,道:“你知道木鱼姚本善?你认识他?”

  小辛道:“我还知道‘烟雨江南’严星雨住在此庄。”

  庞福像石头一样紧闭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虽然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无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鱼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谁?姚本善?抑是严星雨?”

  庞福缓缓道:“严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见,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当然要见,因为我非问他一句话不可。”

  ***

  “木鱼”姚本善只有三十多岁,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直,双手长垂及膝,既灵敏柔软而又稳定。

  他那对烱烱目光好像想看透小辛心中隐秘。但小辛不在乎,根本姚本善连他面上那层迷雾都看不透,何况心事?

  他们在敞阔旷朗的厅内见面,两边壁下设有兵器架,刀枪剑戟光芒闪闪,想来此地必是庞家庄的练武厅。

  “木鱼”姚本善道:“小辛久仰了。”

  小辛道:“不敢。”

  姚本善道:“听说你想问我一句话,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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