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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那魔君呵呵大笑,邁步上殿,我們陪他走著,經過旁廊之時,他止步凝望住一幅壁畫,那是老禪師不久之前,命人鳩工畫成,畫的是西廂記故事,那張生痴痴地目送崔鶯鶯扶著紅娘肩頭,走入櫳門,背影嬝娜,一瞥即逝光景。他皺眉道:『老和尚太作怪,把這種故事都搬入佛門!』

  老禪師微笑道:『施主莫怪,這幅畫乃是先師悟道根由,故此繪在此間,垂為永鑑。』

  那魔君仍然皺眉不語,老禪師又道:『施主以五絕馳譽天下,這幅畫不過是尋常畫工手筆,當不得施主法眼,但這故事卻大有意思……』

  他道:『老和尚且說說看。』

  『先師年少時,苦墮色獄,後來讀西廂記,看到那張生自嘆怎當她臨去秋波一轉之句,忽然澈悟前非,了了大道。想那鶯鶯是何等國色天香,也終歸是黃土一堆。世事流轉,從古到今,哪個人的生前榮名利祿,能夠帶入墳墓?即使囊括天下的一代天驕,到頭來也不過佔地數尺,又何必營營役役,苦人損己?施主,佛門廣大,無不度之人……』老禪師稍頓一下,覷見那魔君神色不善,連忙補充道:『先師便是此中過來的人,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

  『好哇!』他冷笑一聲:『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度化我來啦!』說到這裏,只見他舉掌扇處,颳起一陣烈風,那幅壁畫像剝皮般整幅刮裂,紛紛掉下。

  他怒氣勃勃地道:『我四十歲之前,五樣絕藝之中,只有武學還未有如今這等造詣,那時我憑著先朝傳下的玉尺,量遍天下士的才學氣節!哼,哪知不是才疏氣高,便是有才無節,而且差不多都是自私自利,老是為了自家兒孫打算,即使偶然有肯捨身為人的,也是吉光片羽,少之又少。當時我的忿激,可真難以形容。試想姑勿論前朝國恩,便僅瞧在漢族份上,也應發奮忘私,滅此朝食。可是……後來我更得到紫府秘傳,練成舉世無二的武功,於是橫行天下,不論是官府縉紳,寺觀民眾,只要稍為忤犯了我,我便下那滅門的毒手。因為天下的人都屬可殺之列,我還恨不得學那張獻忠,刻一塊七殺碑。和尚,你那萬法皆空,真如常住的理論別想說得動我,你這叫做惹火焚身,怨怪不得別人……』

  這魔君的手段,我們雖不出寺,也有個耳聞,知道凡是他現身之地,總得開那殺戒,動輒更是滅門之禍,故此外號稱為瘟煞魔君。當時我們五個師兄弟齊齊大駭,深恐他立刻傷害老禪師,不約而同地一齊挺身上前,屏障住老禪師。

  他的掌已舉起,這時冷笑一聲,五指箕張,隔著還有三四尺距離,虛虛作勢,一抓一擲,擋在老禪師面前的金師兄立刻隨著他的手勢,直摜出去,跌在欄杆外面。

  老禪師神色不變,微笑著定睛看看他,我們見金師兄被擲欄外,齊聲大喝,一擁而上。那魔君雙掌一分,我們四人各被一股極重的潛力逼住,踉蹌向兩邊跌開。

  只見他倏然揚掌,朝老禪師當頭拍下。他這一掌的威力,比方才的又大不相同。只見他揚掌之際,廊間已捲起一陣強烈的旋風,吹得老禪師的寬袍左右亂拂。到掌力下壓之時,老禪師的肩膀也禁不住向下斜墜,眼看老禪師立刻得斃命於魔君掌下。我們又驚又急,又奇怪老禪師本有一身極佳武功,何以不閃不避,任他宰割。

  只見老禪師仆倒在地上,這原是瞬息間的事,我們這刻未穩住身形,毫無辦法上前察看老禪師屍體,或者向那魔君拚命,為師報仇。

  只聽那魔君喝道:『起來,我有話問你!』

  老禪師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敢情他老人家並未喪命。這時我們幾人,連金師兄在內,又回到老禪師身後站著。

  他道:『老和尚你不怕死?』

  『老僧已活了這一把年紀,死又何妨呀!』他愣一下,老禪師又道:『老衲請問施主,以施主這一身絕藝,縱橫天下,何以要遠走窮邊,來到敝寺?』

  他道:『和尚懂什麼?』

  『老僧雖是世外之人,但也知人間陰險,人情鬼蜮,施主空負一身絕藝,恐怕也是防不勝防,故此遠颺引避。』

  瘟煞魔君朱五絕嘿然無語,但只是頃刻之間,他又憤然作色。

  『施主你是絕不肯回心轉意的了?』

  『老和尚你好不度德量力,憑著什麼來勸我回心轉意?難道光憑你那股不怕死的勁兒?笑話。』

  『善哉,施主既然有此一問,老僧無妨一試,拚捨這副臭皮囊,也要和施主周旋。』

  『你想和我動手?』他的面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驚訝地問。

  『可以說是,可以說不是。』

  老禪師模棱兩可地回答,跟著岔開這個話題,道:『請問施主,你的五種絕藝,天下有沒有人敢跟你較量?』

  『好哇,自來只有和我較量武功和弈棋兩種,如果你有這種本領,我就讓你佔點便宜,你可以在我五絕之中,任意挑選三種。不必限定要武功,因為這一項敢說找不到敵手,老和尚以為我公道不?』

  『施主不愧一代豪雄,果真公道之極。不過以書法而論,魏有鍾繇,晉有二王、張旭、懷素,各擅勝長,大抵嗜愛則極端尊崇,恐難評定高下。畫之一道也有這種情形,不要說山水人物花卉等各不相侔,便山水中的青綠和水墨兩種,也端視乎愛之者各定其品。故此這兩項不能較量。』

  瘟煞魔君朱五絕點點頭,收起輕蔑的神情,說道:『老和尚大有見地……』

  『還有琴一項,雖然可以評定音色指法高下,但請誰來置評呢?只有弈棋和武功,是可以由我們自家決定。不過這樣就不能和施主較量三種絕藝的意思相合了,而且武功一項,老僧萬萬不能與施主抗衡……』

  『歸根結底,老和尚你是只和我較量弈棋一項,是不?』

  『那也並不盡然,老僧正想和施主比較三種絕藝。』

  他『哦』了一聲,露出莫名其妙的樣子。

  『老僧聽說施主五絕之中,以琴和武功最為出色。據傳施主琴聲一響,可以使長空鳥落,江河倒流……』

  『那是言過其實。』那魔君截斷話頭,又道:『只不過有靈性的飛走靈長之類,我可用琴音使之生或死,人類更無例外。』

  『對了!』

  老禪師接著說:『這便是琴一項較量的方法。老僧自問修持多年,可以接住施主這一項。』

  『弈和琴都解決了,』他已接納老禪師的意見:『可是武功方面呢?你……』

  老禪師忙道:『當然,老僧筋骨衰朽,便是任教我如常下去,也恐活不長久,焉能再掄拳動足?老僧提議武功這一項放在最後。若施主或老僧贏了兩項,則根本不必舉行第三項。若是每人贏一項扳成平手,老僧便捨命陪君子。不過要是施主不介意,老僧可另派一位佛門弟子,代表老僧與施主較量武功……』

  瘟煞魔君朱五絕冷笑一聲,道:『當世之中,誰能與我較量武功?隨你意思辦好了。』

  『既然施主這樣說法,老僧便決定委派代表。』

  金尊者師兄那時不明老禪師之意,以為本寺哪有人能夠和這魔君比武?

  因為本寺除了老禪師之外,便是我們五人武功最佳,可是方才人家只要輕輕一撥,我們便連躲避也辦不到,更不必說還手了。於是他叫道:『老師父,你……』

  老禪師擺擺手,道:『老僧自有分寸。』他回轉眼望住朱五絕,繼續道:『既是施主原則上贊成,其餘比賽方法的枝節問題,請到後面待茶,慢慢商量。』

  於是老禪師頭前領路,一徑到了紅蓮精舍。他們兩人坐在當中小廳中,一面啜茗,一面商談,我們都侍立在廊外,沒有聽到其中細節。過了許久,老禪師傳命將藏經閣上那副玉棋枰和玉棋子取下來,另外本寺僧眾可以如常活動,只不得到這後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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