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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这刻听张万着他坐下,也不会考虑自己之不坐,为的是什么缘故,点头应好,便坐下去。“咔嚓”和“砰嘭”两声相继过处,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这家伙不得了,简直想把这馆子给毁掉,连忙招呼两个人,去搬门外一块石头来给他坐。这桩事才算解决了。

  过了一刻,一壶酒和四式小菜端上来,方巨眨眨眼睛,问道:“小张,你管不管我饱?”

  张万道:“当然管,方兄弟你尽管吃……”

  那方巨谨守母训,滴酒不肯沾唇,这都因他天赋特别,若喝醉了酒时,发起酒疯,谁能把他管束得住?这时净是招呼送馒头来,不管桌子上有什么菜肴,张嘴便吞。转眼间,独自一个人吃了整笼的馒头。

  馆中众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动筷,张万却赶着算钱,也忙得没工夫吃了。

  这一场表演,许久之后还在兰州府中传说。张万和方巨走出馆子时,张万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盘缠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小张你往哪儿去?我要往中原找师兄哪!”

  张万和他边走边说:“你师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师兄姓钟名筌,他在中原哩!”

  张万摸摸头皮,道:“钟荃……钟荃,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么行业的师兄?”

  方巨反问道:“什么是行业的师兄?”

  张万搔搔头皮,道:“你不懂么?什么行业即是……即是做什么行业!”这句话说了等于不说,他自个儿也笑起来,连忙补充道:“即是……比方做买卖,也分个药材、牲口、杂货等种类,你这位师兄是什么师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那么你怎会认识他和叫他做师兄的?”

  方巨欣然道:“这个我记得,那是和尚师兄教我这样叫的,那天我在扔石头,师兄就来了,我妈也没说不对。”

  张万本身是个老实人,推想能力毫不高明,岂能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即使换个聪明人,怕也无法了解。

  他只好放弃这话题,另外问道:“那么,你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总知道吧?中原这么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师兄说:‘师兄在中原。’我便一径来寻他……”

  “唉,那可不行啊!”张万跌足嗟叹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你还是赶紧回你母亲处去……”

  方巨怔一下,他并非为了不知钟荃下落而惊呆,却是触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道:“我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两滴拇指般大的眼泪掉将下来,却把旁边的张万吓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听我说,我这就带你到西安府去,然后再设法找你师兄!这样可好么?”

  方巨悲思了好一会,终于恢复了平静,然后,又变得全无忧虑的样子,轻松地跟张万走。

  张万原本是常来往这兰州、西安的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带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实在甚为忧虑,因为那方巨食量惊人,甚易将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却真个是福大命大,一如萨迦寺密宗长老智军大师所言。在青海地方,有达里招呼。一到了兰州,又遇着心地善良的张万。他可不管吃时太花银子,老是放量尽情吃个痛快。那张万为人老实,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因此虽在心中暗自着急,口中却没半句闲言闲语。

  这天,他们来到秦州。两人站在渭水旁边,望着东去的江水,张万长叹一声,道:“这儿离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叹什么气啊?腿子长在我们身上,多加点劲儿不就到了?你应该找匹马骑,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张万摆摆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噜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么长啊!这会子已把我赶得脚上疼痛,你心里还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么?保管比马还要快……”

  张万摇头兼摆手,拒绝道:“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主意,咳!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名其妙,张万忍不住说破了真相,道:“咱们的腿子虽然还在,可是没得吃时,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们要拿银子才换得食物充腹,可是现在没了银子……”

  方巨惊呼一声,渭河水也给震得波纹四散。他道:“那么你不能管我吃了,是么?”

  张万苦笑一声,道:“我自己也没得吃,又有什么法子?”

  方巨立时愁眉苦脸,一屁股坐在岸边,震得尘土飞扬。几丝垂柳随风飘摆,拂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理会。

  张万陪他坐下,道:“现在是午牌时候,今早我的银子已经光了,这时候料你肚子饿得很,不能再继续瞒你。不过,我心里也为此难受得很。好兄弟你别怪我……”

  方巨似是听到,又似没听到,自个儿呆呆望着河水。

  张万以为他发了脾气,回心一想,虽说自己已尽了力,甚至连那么一点小本钱也用光了,但眼看这浑人完全倚赖自己,如今却是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己人谋不臧,因此,不觉长嗟短叹起来。

  河边垂柳飘飘,河水滔滔东流,天气晴朗和暖,周围的一切,虽然寂静,却蕴藏勃勃生气,风物佳甚。可是这两个人坐在河边,竟不能对眼前景物,投以欣赏的一瞥。

  那边十余丈外,一个长着三绺长髯的老人家,缓缓策杖沿江而行。一种闲情逸致,和这里的两人正是强烈的对比。那位老人家逐渐走近,他后面尚有两个家人装束的陪着。

  方巨忽然欢然一叫,跳将起身,把那老人家和两个家人,吓得退开老远。他欢然叫道:“小张,我有办法!”

  张万一骨碌爬起来,连声询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径向上面走去,张万连忙紧紧跟随。

  大个儿东张西望,撒腿又走,约模走了两丈许,便停下脚步。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

  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满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这道水沟深和阔都有丈许,水虽不多,但底下全是污泥。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直撞下沟去。

  臭气忽然冲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在头水相接那一剎间,倏地急伸双臂去支撑,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插水的姿势了。“噗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插进泥中。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

  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

  身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涂满了污泥,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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