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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罗淑英徐徐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有两点晶莹泪珠。樱桃般的小嘴紧闭着,鼻翅不住抽动。青田的心怦然一动,想道:“咳,这样的美人儿,我见犹怜……”

  袁文宗叹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时嗟叹人的生命有限,那时我还嫌你太过衰飒。可是,如今你却浪费了大好光阴。你看,今日风和日丽,一点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们何不纵怀骋目,赏玩眼前大好风光呢?”

  罗淑英终是少年心性,举目四瞧,近午的阳光,遍晒在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光亮中带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时廓爽,只因罗帕已湿,便举袖拭去泪痕。

  袁文宗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他的眼光是这么地惘然和空虚,彷佛已想象出别离之后,他独个儿在黄昏里,眺望远方,但被高城隔断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灯火满城闪耀着,浮动起那种凄凉的光景。

  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别”的话头,即是又迫到要作“决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

  罗淑英回眸瞧袁文宗,两个人的眼光立刻纠结在一起,真情在两人的眼光中自然流露出来。

  歇了一刻,罗淑英幽幽叹道:“你不要从现在便为了离别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

  青田差点儿要为她这话而欢呼。他知道罗淑英这几句话,无形中是表示暂时让步,不肯立刻决裂,正是徐图后计的意思。

  袁文宗当然欢喜,面上阴霾一扫而清,最低限度,在过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担着这么沉重的心事。

  罗淑英瞧见青田那种真诚快乐的笑容,以为他是为了文宗和她暂时和解而这么高兴,不由得激动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这种亲妮信任的态度,反而令他忸促起来,他吶吶道:“我……我并不好……”

  选韵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辞回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了新年。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练功夫,可是那颗心每日沉重一点,直至睡觉也不安稳的程度。幸亏内功大有进境,随时能收摄心神,达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个失眠。

  他计算日子的流逝,春风又吹绿了人间。迟开的梅花已经赏过,现在是轮到兰花、桃花盛放的季节。春光弥漫在人间,可是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却又是敏感的诗人所常感咏叹息。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进境之外,对于佛典却一无所得。这是因为心事太沉重之故。

  他的武功虽有进步,可是总未赶得上日子过得那么快。直至现在是红遍千山的仲春二月,将是罗淑英要离开沈家园,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摊牌决定之时,但他的武功仍未能练到左右光月头阳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从新年过后,他一直没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现在算算已是时候,这天上午便一径走到袁文宗家去。书房里不见文宗踪迹,便一直踅向后宅。

  房门的帘子静静垂着,他咳嗽一声,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来了。”

  房内一个女人声音应一声,他掀帘进房,扑鼻一阵药香味,使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眼光扫过正从绣榻上起身的女人,但见她一向丰满圆腴的脸庞,此刻已变成颧骨突出,双颊无肉,不觉怔一下,赶紧道:“大嫂别起来,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她依然起了身,请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许久没见到三叔,是为了什么忙着?我没事……”

  青田不敢多问,恰好一个婢子掀带进来,她便命那婢子将药炉搬出外面,另外亲自动手冲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动之间,显得有点儿力怯,而且,显然比新年时瘦得多了。天气转得暖和,又是在这内房中,但她还是披着淡青色的丝棉夹袄。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别为我张罗。我这就要往镇去……”

  她微微笑道:“这一年来难得三叔来坐坐,何必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用些甜点……”

  青田忙道:“别的不要啦,这杯茶就够了。”

  她顺从地在一旁坐下。他们谈起一些琐事,多半是关于青田两位兄长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贤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而又不能决定要否出口相问。

  他猜出她的心事,为了避免预料中不愉快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一切可以触动她心事的话题。

  闲扯了好一会,青田渐觉如坐针毡。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从容地将那杯茶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她站起来相送,道:“三叔你也改变了……”

  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说我不像以往般对她无话不谈,成心替大哥隐瞒。”抬眼看见她那种憔悴的神色,心中一阵难过,脱口道:“是的,我改变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说出自己实在不该将所知的事瞒住她。她已经道:“我记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欢喝茶,从来不将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一脚跨出房门,用手掀起帘子,再回头道:“过两天再来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边的大柜,支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形象显得是那么荏弱无力,憔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冲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气。

  有个家人在门口和他送别,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门!这刻,他情愿自己真个麻木不仁,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他所敬爱怀慕的大嫂,落到这步田地,变成他心灵上不堪负荷的重压。

  他叹口气,颇悔方才此行,但同时也内疚方才没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骑在马上,轻扬丝鞭,直向东南方五里处的沈家园而去。

  若果这件事不是关乎佛门的大劫,他是情愿不闻不问,远走别处以逃避开。在马背上他沉吟忖想,忽地瞿然自语道:“是了,师父定必有心葙此磨炼我,我绝对不能存着畏难苟免的心。”这思想虽然剎那便过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坚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园的。他随着游人,到了沈家大门,将马匹拴在门外,然后信步入园。

  游人中不少是携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红着绿,似是想和园中盛放的百花争妍斗艳,平添无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一径走到内进私园铁门,用马鞭柄子用力敲敲铁枝。管门的家人连忙开门,让他进去。

  现在他猜到这几下鞭柄敲门的用途了。那罗淑英已练成天下奇绝的先天真气,耳目之灵,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尽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静坐,等到袁文宗一敲铁门,便立刻出来。也许她的离开,连家人也没有发觉,否则那沈家素重声名,岂能完全不理,宛如一点没有听闻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罗淑英幽会了这么久,也不闻镇上有人传说,可见得他们行动之隐秘。

  走到选韵亭时,亭上空荡荡,并没有两人踪迹,不觉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觉风声微动,正待回头,后面已传来一声娇唤,却是叫着“文宗”的名字。当下故意不动,准备开个小玩笑。

  却听她跺脚道:“好,你非迫我将决心告诉你不可,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削发,我定将天下寺庙烧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杀死,看谁能替你剃度!”

  她的声音是那么坚决,青田打个寒噤,一时呆在那儿,不会动弹。

  她忽又放软声音,道:“近来我妈已发觉我行动有异,本来早就要走,是我苦苦磨她暂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对她不好,才回这娘家暂住。前两天我已告诉过你,她决定明日便回去,现在我再不能说动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雳轰顶,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来找我时,问起此事,他还说未到时候,原来是突生的变故。”

  她见他寂然端坐,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道:“那么你是决定出家了?”

  青田没有动弹,更没有做声。

  她冷冷哼一声,但随即又叹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实君子,这几个月来,每晚总没有骗我而回到后宅睡觉。可是,纵然你生平没有失信,但请为我的缘故,失一回信行么?我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不再坚持你要休她,只须和我远走高飞,到别处重建我们俩的家庭……”

  青田暗中念叨道:“她已经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处身在这暴风雨爆发的边缘,怎生是好?”

  卒之,在静寂中,他徐徐回转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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