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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老叟见他词色恭顺,心中甚喜,策杖再走。走了好久,但见前面是个山坳,旁边一所矮小的石屋。

  老叟指点道:“那屋子便是我住的,转出那山坳,便是大小姐的石屋了!”

  两人走到屋前,老叟带他进屋暂坐,说道:“你且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瞧瞧大小姐有没有睡着。啊,不是,她说这叫做练什么功咧……”说话之间,缓缓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若你嫌等得烦,可以到外面蹓跶。或者,看看那部剑经也好!”

  钟荃点头应了,回眼看时,靠窗一张古旧的木桌上,摆着杯壶等物,旁边搁着一本薄薄的书。

  老叟拄杖之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他坐在木板上,呆呆地出神。杂乱的思路转到昨天早上,在那片繁密的桃林中,匆匆一面的白衣少女陆丹,眼前宛如现出她圆圆的面孔,并且向他甜甜地笑着。

  他挥一下手,那动作似乎是要把眼前的幻象挥掉。

  歇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在屋中徐徐踱着。终于,脚步停在窗前那张桌子旁,眼光向窗外搜索了一会儿又无聊地收回来,却凝住在那本书上。

  那部书的扉页极是精致,而且闪闪有光,敢情是用上等丝绢糊的面。左上方题着几个字,那是“拦江绝户三大剑式”等字样。旁边还有四个较小的字,那是“天下无双”四字。

  钟荃皱皱眉头,似笑非笑的细细看那些字,但觉笔划娟秀清挺,别饶风姿。可以断定是女子手笔。心中忖道:“‘天下无双’这四个字评语,未免太夸口了!即使我昆仑门中的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也不敢这样矜夸哩。想那白眉大师伯,当年功力造诣,已近天人之际,终究也会败在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弓下。可想而知,天下本无绝对之事,题这本册子的人,恐怕是敝帚自珍,还未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想着想着,倾耳听一下,屋外并无动静,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把那绢面的首页揭开。第一页却是空白,当中只写着“弟子罗淑英敬摹副本珍藏”等字样。

  他立刻揭过去,只见第二页两面都有人像,持剑作势,神态栩栩如生。他不禁在心中喝采,这位画图的罗淑英,竟有这么传神的工笔。

  图上并没有字,他逐页揭下去,一共只有四页,加上底页还有一幅人像,共是九个图形。持剑的姿势固然不同,而且眼睛凝注的方向,也大有差别。他再从头望一遍,不觉搔首沉吟,觉得此中大有道理,不过一时间悟不出来!

  他一面推想寻思,一面不觉地依图作势,直到远处传来拐杖拄地之声,才把他惊醒,放回剑经在桌上,自个儿往床沿坐下。

  但转眼间,他又堕入沉思之中,冥索着那三招九式的“拦江绝户剑”其中的变化奥妙。但觉这仅仅三招剑法,似乎含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只因这三招中的九个变式,都是极相似的向同一方向旋运,在旋转运行中,隐隐能够发出一种奇特的力量。一时之间,竟然把他想得呆了。

  老叟已走进屋中,大声地叫唤他两次,他才矍然而起,跟着老叟走出屋去,却见老叟手中已捧着那本剑经。

  他牵着两匹马,随着老叟龙钟的背影,转出山坳。

  眼前豁然开朗,除了依山石而建的石屋之外,再过去是一片广阔草场,然后便是树林和山岗在四周围绕着,变成一处世外桃源也似的恬静地方。

  石屋右面的大窗,枣红色的幕帏已经分挂起,那位白发朱颜的大小姐,正倚窗而立,盼望地瞧着他们。她的眼光落在那匹黑马背上分挂着的两个竹笼,喜动颜色地叫道:“啊!小狗……猫……还有兔儿……快些解下来让我瞧瞧,好么?”

  钟荃连忙放开马缰,一手提下两个竹笼,快步越过老叟,来到窗下。他没有把这些小动物放出笼来,光是这样让她瞧看。

  她端详了好久,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请你把牠们放出来,在草地上自由活动吧!那囚锢着的滋味,唉……说你也不会懂得的。你看牠们对于四面织编着空间的竹子,是多么厌倦和惶恐的神色啊……”

  钟荃垂眼瞧瞧那些猫狗和小兔,但见牠们在笼中舒适地或睡或动,哪有半点儿像她所说般那种厌倦惶恐的样子?但心中不愿违拗她的说话,俯身把笼盖揭开。

  “可是……”他抬眼问道:“可是若是把牠们一起放了,只怕转眼便走得没影没踪。而且,猫狗和兔子这三种动物,若是同在一处而没个遮拦,也怕难以和平共处。”

  她怔一下,道:“是么?”接着恍然地微笑一下,道:“啊,我怎的连这点也没有想到?你就让牠们在这儿拦着吧,回头叫小毛在那草地上用竹围起两处地方,给狗儿和兔儿居住。那对小猫就养在我这屋里头……”

  钟荃站直身躯,眼睛仍然看着那些动物,道:“这对小猫很好看,是吗?我拣了许久才选了这一对。”他的声调十分爽朗,显然是心中无忧无虑。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有果有因。我何尝不想牠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草地上?可是,却不能够办到。一似我自己摒弃了数十年的自由,和那一去永不复返的青春,为的是……”

  “你说什么?”钟荃抬起眼睛问道。

  可是当他一瞧清她面上那种深深地回想追忆的落寞表情,以及眸子中那种空虚怅惘的眼光,使他骤然间住了口,不能做声。

  她也没有回答,头颅无力地靠仆在漆成枣红色的铁框上。几丝白发飘垂出铁枝外面,随着微风不住飘摆。

  钟荃不忍地转头,大声道:“我这就去找些竹木,围起两处地方……”

  老叟等钟荃走开之后,踏前一步,口中道:“这孩子真勤快……”

  她抬起眼睛,赞许地点点头,忽然道:“你手中是什么?”

  老叟道:“这便是十年前那女道士求借去的剑经呀,大小姐你忘了么?昨天她给送回来了!不过却是个女孩子,不是以前那个女道士。”

  “昨天送回来的?”她提高声音问道,眼光射出平素那种寒冷坚忍的光芒:“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没有说什么话么?”

  “这女孩名字叫做陆丹,她说是奉了师父灵光大师遗命,送还这本剑经,再没有别的说话。”

  “什么?灵光已经死啦……”

  “啊!大小姐你怎么啦?”老叟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却见她又垂头挨在枣红色的铁枝上,那神情显得甚是失望和沮丧。

  钟荃已经走开四丈多远,忽然后背传来一下尖锐劲厉的风声,回头一瞥,只见满天白影飘飞,老叟却愣立不动。便大声问道:“什么事情呀?那是什么东西?”但是没有人瞅睬他,于是,他迷惑地回转头,继续走向草地。

  若果他早点儿回转头,必定会使他惊骇得话也不会说。只因那大小姐在失望沮丧的剎那之后,忽然忿忿地哼一声,蓦地玉掌一推。当她扬掌推出的俄顷,满头雪也似的白发,忽地根根倒竖,形状极是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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