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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他听着老者说出如何碰见他的经过,然后那老妇人道:“今天我瞧见了一件事,十分奇怪。”

  老者笑道:“你每天总会瞧见一些奇怪的事。”

  老妇人忙道:“你听我说呀,今天我见到的不是熟人,却是那个古怪的年轻人,他扮成一个老人,带回来一个老女人。”

  老者笑了两声,道:“得啦,得啦……回头你才告诉我,现在先吃点东西,我还得照顾那孩子呢!”

  他走出去,又斟了一杯茶给薛陵。他见薛陵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便极力怂恿他流点眼泪,他以一种老年人的智慧和慈爱之心,只劝了几句,薛陵可就感到无法控制眼泪,蓦然双泪交流。

  老者满意地回到房间,陪他的老伴进食。过了一会,外面抽咽之声已经消失。老妇人也吃得差不多,她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老者笑道:“你怎知那个老人一定是那个年轻人改扮的?而且,他带了一个老女人回来干什么呢?”

  老妇入呶呶争辩,硬说一定没有看错。突然间他们发现薛陵站在门口,两人都讶异地望着他。

  薛陵拭掉泪水,道:“老太太,你刚才说看见一个老人,带了一个老女人回来,他们都不是这儿附近的邻居,但既然不是住在这儿,何以又回到这里?”

  他一面询问,一面已注意到老妇人是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用一条被子盖住下身,坐在窗户前面。

  老妇道:“本来这儿住的人很杂很多,谁也分不清是不是住在这儿。但我整天没事做,我在这窗子后面瞧着街上。所以那一家搬进来,那一家搬走,我都晓得。”

  老者点点头,道:“你太噜苏了,把该说的说出不就行啦!”

  薛陵道:“不要紧,只要老太太有兴趣,从头说起最好了。”

  老妇人大为得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她道:“两个多月前,来了一个很年轻的人,看衣着打扮是个读书人,他租了斜对面的屋子住下,只有单身一个,没有家眷,也没有下人,我真不知道他每天怎样过的,大概是可以几天不吃饭。”

  薛陵笑道:“或者这个读书人买了数日干粮,加上另外一些容易烧煮的食物,便可以数日足不出户。老太太想必也知道读书求功名的苦处,若不是这样闭户发奋,岂能金榜题名呢?”

  老妇人道:“不,他当真是数日不食,因为他屋子里饭锅火炉都没有。他每次上街回来,我都在这儿瞧着,总是空手出去,空手回来,什么干粮都没有。”

  薛陵细细瞧她一眼,心中不由得不信,因为这位老太太双腿既是瘫痪,动弹不得,整日没事可做,丈夫又出门作活觅食,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因此,她日日夜夜坐在窗后,遥望街上一切动静,这已是她唯一的消遣了。使他怦然心动的是她说这个年轻读书人,乔扮老人出去,回来时却带了一个老妇人。照这样说来,这个老妇人会不会就是今日失踪了的纪香琼。

  由于这件突然而来的消息所刺激,他暂时忘掉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一心一意追查这件事。根据这位老太太所说,这个年轻读书人行踪诡异,既能数日不食,当必是内家高手。但这又使人大惑不解了,因为即使是内家高手,亦断断不会数日不食,偶然因故而不食,便无所谓,若是常常如此,可就有点莫测其故了。

  此外,他考虑到这个年轻读书人是什么来历?假如是他带走了纪香琼,则纪香琼何以肯跟他走?这人乔装改扮隐匿于此,到底有何目的?

  他随口敷衍那老妇人几句,便退出厅子。老者走出来,向他道:“瞧来你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可觉得饿么?”

  薛陵摇摇头,抬眼见到这位老者满面关怀慈祥之色,心中大是感动,暗忖:“这对老夫妇景况如此凄凉可怜,但仍然这么富于同情心,真是难得。”

  一念及此,顿时觉得很惭愧,因为他只顾想自己的事,却没有替他们着想。他询问道:“老丈家里没有别的人了么?”

  老者轻叹一声,道:“我的大儿子全家在镇江,孙子都快到二十岁了,都忙着找饭吃,没有法子搬来一齐住。我还有一个小儿子,今年已三十岁,他也跑到芜湖作工,连妻子也未娶。”

  薛陵道:“这样说来,这栋房子定是老丈产业,所以没有搬到镇江去住。”

  老者道:“这儿也不是我的产业,以前我做生意,家道也算兴旺。但后来交上霉运,赔个精光。现在我幸得一个老朋友照顾,在他的店铺里记记账,这栋房子也是他的,是他借给我们居住。”

  薛陵沉吟一下,才道:“老丈心地善良,多行好事,这霉运定有一日会过去,那时节你再恢复家道,子孙都团聚一堂。”

  老者笑道:“但愿承你贵言,真有这么一日,那就好了。唉!我那老伴吃的苦真不少呢!”

  薛陵跟他闲谈了一会,看看天色已黑,便道谢过辞别出来。他已问明这个老者姓郑名连富,也记下地址,此举自然另有用意。

  他出得街上,一直向对面那幢房子走去。据那郑老太太所述,这幢房子分作前后两进。因此,他站在大门口侧耳静听了片刻,里面没有什么声响。回头向郑家望去,夜色蒙蒙,谅那郑老太太已瞧不见。当即提一口真气,快如闪电般跃起,越过大门,飘落院子中。

  这外面的一进房舍全无灯光,他放心蹑足直入,到了后进,但见一个房间射出灯光。薛陵小心细察四下形势,决定先不忙于窥瞧房内情形。这是因为隐隐有说话之声传出来,所以他先查听一下再说。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口音说道:“天下间焉有如此奇怪之事?你这回一定得认输了。”

  这个年轻男子说过这两句话,并没有别人答腔。因此,薛陵全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奇怪之事。

  过了一会,那年轻男人又道:“你出这个题目,教人好生不耐烦。凭良心说,我一点也不耽心,只是觉得你要硬浪费时间,而又必无任何希望之事,何必要试呢?”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房内沉默了片刻,那年轻男子又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薛陵把这人的话全听入耳中,但一直听不到对方答复,心想:“这厮莫要是大发神经,自己在房中自言自语吧?”但这个想法甚是无稽,此人口齿清晰,言词中全无一点失常之象,当然不会是发神经。

  他耐心地凝神查听,并不鲁莽上前瞧看房中的情形,这时房内一片静寂,他等了好一会,只听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认输了没有?”

  房间内灯烛辉煌,照得四下纤毫毕现。布置得很简单,一几一桌一床以及椅子两把之外,还有两箱书籍,几件文房用物摆在桌上。

  在桌边椅子,坐着一个女子。她身上虽是穿着十分老款式宽大的衣服,却十分年轻。一顶假发放在桌上。

  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是纪香琼。她满面流露出疲乏之容。一只手支颐,另一只手则拿起桌上一只双鱼洗,无精打采地把玩。这只双鱼洗乃是北宋官窑珍品,极为精美典雅。由此可知这件珍品的主人,当然也不是凡俗之流。

  她之所以如此疲乏,便是因为她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破戒卜算。当日她心力交瘁,得服夏侯空所赠灵药,恢复甚多。但最忌的是“卜算”。此举一则耗费心力极多,二则有干上天禁忌。

  纪香琼当然晓得自己破戒的后果何等严重,但她当时却不得不如此。

  原来当她回复神智之时,发现自己已处身在这个房间之内。对面有个老头子,正笑嘻嘻的瞧着她。

  她初时不觉一愣,但随即已瞧出此人,当下稍为放心,道:“夏侯空,你把我弄来有何用意?”

  对方怔一下,这才除去伪装,叹一口气,道:“我自以为这一番伪装,已是天衣无缝,决计不会被你瞧破,那知仍然瞒不过你的慧眼。”

  纪香琼道:“倒不是你的伪装不行,而是你的手段太高妙了。我想来想去,宇内具有这等本事之人,除了你之外,恐怕已找不出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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