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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劉國梁感激到了不得,誠內形外,不消用言語多說,石軒中也自省得。兩騎並驅,數日後便到了北京。他並不立即去訪孫懷玉、金瑞等人,卻在正陽門大街的一家高昇老店歇下。

  這時已是黃昏時分,寒風凜冽,天氣甚冷,他換過一件暗青夾袍,神情瀟灑之極。劉國梁卻穿上他那件緞面的狐裘,在上面另加一件玄色長袍,又夠暖又不至太闊氣。兩人同用了晚飯,然後由劉國梁打聽了此地勾欄情形,準備尋訪他的心上人。

  那店夥極為熱心,見石軒中雖然未曾來過京城,但氣派不小,不敢當他們作鄉下財主,指引他們到最著名的八大胡同。還指點了京中的規矩和尋樂的訣竅。石軒中豪氣地賞他銀子,店夥高興至極。當下兩人走出店門,依著指點,來到八大胡同。

  他們並沒有擬定哪一家,只是順腳便進。大門外的夥計大聲吆喝有客來,裏面立刻有人應著。他們進得院子,四面高挑各色紗燈,明亮中又有繽紛華靡的氣氛。環肥燕瘦,穿紅著綠的女子四面調笑招呼著,石軒中但覺眼中只是無數色彩,鼻端中陣陣香氣,哪裏瞧得清面貌?

  劉國梁情有獨鍾,就像有靈感般,立刻便知道江萍在是不在,連坐下也不肯。石軒中摸出一點銀子賞了,又到第二家去看。這樣穿梭般逛了四五家,名字全是什麼香呀紅呀之類,一時也記不得了。

  自古道是鴇兒愛鈔,姐兒愛俏。石軒中一表人材,如玉樹臨風,那些鶯鶯燕燕,不免對他諸般調弄,飛媚送眼,把個心煩得很的石軒中,鬧得更是心煩,當下想道:「在此等地方廝混,我實在受不了。反正我不想露出廬山真面目,如尋見江萍時,豈不道破?不如由他一人去尋,我也好辦自家的事?」

  於是,他便將此意說了,劉國梁自然不敢強他,兩人便分路而行。石軒中這時已決定先到內城走一轉,在外面看看宮城的形勢,以便晚上暗探大內,找尋劫走他妻子李月娟的古治的下落,不過他已決定主意,便是看看月娟和那古治過得怎樣,若是生活還好,則他決不再伸腳進去,不然則要想點辦法了。是以他不肯去找孫懷玉,打算若果李月娟過得不錯,則從此之後,便和李家斷絕關係,再也不願想起這一段夢魘般的日子了!

  不過,他也沒有什麼雄心壯志,師父霞虛真人當日的遺命,雖然沒有忘記。但在這種萬念俱灰的心情下,也自放淡不少,而且鬼母冷婀的武功,天下獨步。他又失去鎮山至寶青冥劍和上清秘籙的上半部。自下山至今,幾多回出生入死,所費的心力,已像是徒勞枉用。那易姊姊芳蹤杳杳,偌大的京師,往哪兒尋他呢?

  再者,他身上的內傷,雖是仗著泉眼石洞中無意得到的達摩心法,加上服過千年火鯉的內丹。雖是靈效因服用不當而大失,只治癒了在水底受岩撞傷「血阻大穴」的重傷,但總還有一點兒效力,筋骨精氣,特別強固,故此以鬼母冷婀使出的「龜山天柱」之功,仍然自動痊可了十分之七八。只要不是認真用盡全身的內家真力,傷勢便不致發作。饒是這樣,他已不能和高手衡量過招了。

  是以他越想越心灰,也不知自己究竟怎樣辦才好?倘若師父在世,便可以替他出主意,然而即使是師父的生死至友火狐崔偉,也對他發生誤會,拉同碧螺島主于叔初,把他趕得走投無路。

  他的思路不由自主地又想到白鳳朱玲,她底嬌豔的面容,立地清楚地浮現在心中,忽然之間,他好像對她減了許多恨意。這些日子來,已漸漸沖淡了當日差點兒瘋狂的妒恨,究竟她是第一個進入他心中的人,而且是那麼自然和纏綿。她的一顰一笑,陸續掠過心頭,使他不禁十分迴腸蕩氣。

  這時四下華燈初上,人頭擾攘。他宛如置身在千萬里的窮荒大漢之中,是那麼地孤寂伶丁。沒有誰人能夠對他關懷,而他自個兒也不能夠關懷任何人。他生平之中,第一個是師父霞虛真人,如今他已逝世歸真了!第二個是朱玲,是最重要的一個,卻無情地……第三個是李月華,她可是身不自主,一入侯門,等如人天永隔……於是,他低低地喟嘆著,面上的神色是那麼落寞陰沉!

  不知不覺間,已由崇文門走入內城,正在晃呀晃地走著,忽然街上一陣大亂,蹄聲雷也似地傳入耳中,那些行人慌裏慌張地躲避,他似乎聽到有人咕噥埋怨的話,大意是官家鐵騎,又要大舉搜捕可疑人物,並且各城門都嚴加封鎖盤查……

  這時正是天下武林俠義,大舉向雍正尋仇之際,北京城中,真是風聲鶴唳,草木不寧。

  石軒中忙折入一條胡同中,他可不知形勢是這麼緊張,凡是有點兒可疑,也得抓入宮中鞫審一番,並且四下搜查的一隊隊鐵騎之中,總有一名大內好手率領。他這種樣子,只要稍為盤問,他又不會掩飾,必定出事無疑。

  他轉眼向胡同外瞧去,蹄聲如風雷橫掃,一小隊鐵騎一掠而至,到胡同外時已勒緩速度。

  他一眼瞥見那隊鐵騎領頭的人,心中駭了一跳,連忙往後一退。他原本站在人家大門石階之上,這一退,背脊撞在門扉上,門上的鐵環發出一聲脆響。只聽蹄聲忽然停住。驟響忽歇,反倒令人感到一種空洞可怖。

  石軒中吃一驚,抬眼一瞧,腳頓處,身形斜飛而起,從大門簷邊貼飛出去,左手伸處,五指扳住牆頭,略一換力,整個身軀有如狸奴打滾,閃入牆內。飄身下地時,眼光一掃,發覺敢情是個偏院,牆邊植著好些花卉樹林。院子那邊有道角門,裏面也不知是什麼去處!

  忽聽巷外蹄聲敲地,明知那一隊鐵騎已勒韁不動,唯恐領隊的人尋來,不暇細想,伏腰躥入角門,隨手把朱紅的木門掩住。只見前面是條短短的走廊,廊上共有兩個房門。門上珠簾深垂,靜悄悄地。

  他輕輕一跨步,已飄身在廊上,回頭卻顧,只聽角門外有人低哼一聲,跟著又有人飄身下地之聲,加起來便是有兩人已入了外頭的偏院了。

  這時不由得心頭鹿撞,忖道:「不好,那魔頭只要推開角門,我便原形畢露了!那時候,江湖上立刻便知道我當日並未在碧雞山喪命,管教風波迭起……」念頭尚未轉完,已覺情勢太急,腳下微一用力,向廊末那房穿身而入,門上的珠簾晃呀晃的,發出低微的聲音。連忙回手用掌力輕輕封住。

  回眼一看,但見這兒原來只是套房的外間,內裏還有一個內房,門上一塊素淡的布簾,斜斜的撩在一旁。這頃刻工夫,外面角門砰地打開,一個陰沉的聲音叫道:「有人麼?」

  只聽珠簾之聲響處,一個女人嗓子問道:「找誰的呀!哎,你們是什麼人?」

  原來廊頭那間房有個女人出來觀看,石軒中暗捏一把冷汗,自己僥倖好在沒有闖進那間房去。

  慶幸之心尚未過去,已聽到內房中有人輕輕走出來,當下大駭,連忙四顧尋覓藏身之地。可是這房中卻沒處可以藏匿,不由得失措地貼身在房門側邊。

  但聽外面另一個粗暴的口音道:「咱們是禁衛鐵騎,這位是褚大人……方才有什麼人進來沒有?快說……」

  石軒中在這駭亂中,仍然能夠想像到那九指神魔褚莫邪陰森的樣子。

  外面的敢情是九指神魔褚莫邪,領著一隊鐵騎,經過這大街。他久歷江湖,而且武功出眾,那眼力可不比尋常,忽然瞥見胡同內人影一閃,立刻勒轉馬頭,帶同這隊鐵騎的小隊長,進巷查看。他們進了院子,再走出角門,但見頭一間房內走出個僕婦,對答了幾句。

  那僕婦忽然變得十分鎮定,道:「原來是宮中的老爺們,我家老爺也是宮裏的……」

  「什麼名字?」褚莫邪毫不客氣地問。

  「便是鄧牧老爺!」

  褚莫邪怔一下,道:「是老鄧麼?他……」下面的話卻嚥住了。

  末後那房間隱隱傳來一點聲音,可說不出是人聲還是什麼。褚莫邪盯了一眼,詢問地指指那房間。

  「那是小姐的房間,」她道:「小姐難得出房一步,老爺要見她麼?」

  褚莫邪搖搖頭,卻見那房間閃出一個人。他目光一掃,已見是個美麗的女子,淡掃娥眉,脂粉不施,衣裳雖是綢緞之類的貴重料子,但顏色甚是素淡。令人直覺到一種淡雅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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