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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十四回 柳暗花明 絕境新莊開局面 燕啁鶯嚦 灰心今日隱姓名

  暫且按下碧雞山諸魔行蹤,再說在中州西北,有一處地方,名喚萬柳莊,乃屬懷慶府治。這萬柳莊佔地甚廣,良田千頃,處處楊柳垂植,大概便是得名來由。此時已是深秋,楊柳的葉子早就枯黃脫落了。

  這萬柳莊少說也有萬餘戶人家,卻非一姓族居,約有十餘姓,內中以李姓最大。近數十年,因為李族出了一位才子,在康熙年間,由進士及第出身,歷任外官,晚年以戶部侍郎致仕,歸隱田園,為萬柳莊首戶。此人官諱光鴻,字邦卿,因歷任朝官,致仕後依然聲望顯赫,李族的人,也因此沾光得勢。

  李光鴻今年已逾七旬,晚年方始得子,卻是連誕兩雌,此後便無所獲。因此膝下只有兩女承歡,大的已是雙十年華,芳名月娟,小的也是二九佳人,芳名月華,都待字閨中,尚未許人。本來以李光鴻這等閥閱門第,即使疼愛兩女,尚未出閣,也應訂下親事。何況兩女俱是長得月貌花容,人如其名,年來不少門戶相當的富貴人家,遣人提親,都不得要領,莫明其故。

  李光鴻雖是年逾七旬,身體卻十分硬朗,元配夫人劉氏老蚌生珠,兩女俱為所出,幾年前已經物化。尚有側室柳氏,是這萬柳莊人氏,過門已有三十年,卻無所出。另有姬妾兩人,一名婉兒,一名小鶯,全是劉氏夫人未歿之時,為李光鴻招納入室。那時節講究孝道,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這名堂納妾,便皇帝也不能干涉,任他妒婦如虎,亦無能禁夫納妾。況且身為顯貴者,誰無三妻四妾。李光鴻素以儒節自礪,只因無後,方始置納姬妾,算是極為難得的了。

  他往日外放為官之時,曾得名師傅授太極拳,數十年來,操練不輟,精神老而彌佳。只是對閨房間事,不免甚為冷淡。蓋練武者恆以色事為首戒。他每日凌晨即起,到莊外溜一圈,便是太極門中所謂行功,真個雨雪無間。這兩年來,雖然懷有甚大心事,卻仍然操練不歇。

  這天凌晨,他照例出莊,溜了一個大圈,忽然匆匆回來。在內碰到好些早起的鄉人,那些鄉人都恭敬地問安道早,如在往常,他多半和藹地招呼回答,或者攀談幾句,可是這次卻顯得甚是匆忙,只點點頭,便走回家去。

  李家本是書香世族,房宇甚是氣派宏闊,高大深邃,大門之內,迴廊曲檻,院落重疊,一時也說不完。除了他自己一家之外,尚有好些近枝本家同住,故此頗不寂寞。這時在大門外那雙石獅子處,一個家人,正持著掃帚,掃著門外大石階的落葉。

  李光鴻沒理會他,自顧自走進大門,一個家人,揉著眼睛,打門房內走出來,見了他連忙躬身道早。李光鴻道:「李成,你多喚幾個人,找扇門板,把莊外石丘邊,臥著不動的人抬回來,我看此人尚未氣絕,也許有救!」

  家丁李成愕然應一聲,李光鴻道:「快點,這冷的天氣,凍也凍死了!我在書房裏等候。」他官味十足地一捋頷下的白鬚,走向書房去了。

  那書房分作內外兩間,自成院落,甚是幽恬靜雅。小院中植有一叢芭蕉,此刻早就焦黃了,院牆邊一個木做的葡萄架,上面爬滿了葡萄藤。在書房中早有一個小婢,持著盥具等候。原來他常常獨宿在書房,柳氏便打發一個小婢,清早來服侍他盥洗等。他洗過臉,漱完口之後,又有一個小婢,捧著一個食盒,原來裏面一碗清燉燕窩,還有一個小盤,盛著面做的點心。他在書房外間,慢慢地吃著。

  歇了一會,把早點吃完了,便聽到鬧哄哄好些人的聲音,走入小院來。卻是幾個家人,用一塊闊板,抬著一個人進來,那人還用棉被裹著,他滿意地點點頭,命家人將那人移放在書房的一張藤床上。他移步緩緩走近那人身邊,察看那人臉色,便道:「這人口目緊閉,眉頭深鎖,恐是患有內疾。李忠,你去弄一碗熱醋來。李明,把我的救急散找出來!」

  兩個家丁「哦」地應著,只片刻間,兩樣東西都齊全了。李光鴻親自動手,先命人撬開那人牙關,攙起頭項,把那碗熱醋,和著藥散,灌入那人口中。一會工夫過去,那人面色轉紅,眼皮微動。李光鴻高興地道:「好了!好了!這人已經醒轉啦!」一手又去捋頷下白鬚。

  他話聲方歇,那人已睜開眼睛來,打量了眼前景物一下,心中明白是回什麼事,忙掙扎著要下床叩謝。李光鴻俯身按住他道:「你剛醒來,快躺著別動,此刻不是行禮言謝之時。」

  那人委頓地躺下,低聲道:「多蒙老恩公賜手相救,在下感銘恩德,未能言宣!」

  李光鴻揮手命家人退出書房,呵呵笑道:「老夫行將就木,能多積一分功德,便覺其樂無窮。尊駕言語風雅,斐然成章,同是斯文一脈,實不必言謝!」

  那人緩緩抬手拂拭去臉上塵土,低低問道:「敢問老恩公,此是何地?並乞賜告尊諱!」

  「此地名萬柳莊,屬懷慶府治,老夫李光鴻,早年服官帝都,今已致仕。」

  「原來是李大人,在下汝州鍾靈,一無所成,孑身流落至此,蒙大人洪恩下救……」

  「老夫看閣下眉宇間,清爽之氣撲人,應是雅士,切勿再以大人相喚。老夫致仕已久,頗喜脫略人間枷鎖,鍾兄如不見外,請改稱謂!」

  鍾靈連聲不敢,但拗李光鴻不過,只好改稱「老先生」。當下李光鴻道:「老夫與懷慶府陳府台,略有交情,故爾敢於伸手救人。換了別人,雖有救人之心,卻恐是非叢集,難以應付哩!」說罷一笑。

  鍾靈振衣起床,精神越發振奮,方才委頓之色,一掃而空,極口恭維李光鴻幾句。李光鴻見他渾身塵土,衣服也破碎不堪,便道:「鍾兄想是久困征途,風塵滿身,且隨小婢綠芸,到裏面洗澡換衣,再來傾談!」鍾靈連忙拜謝,隨著那名喚綠芸的小婢子,走出小院子。

  兩人來到一所偏院,裏面有個澡間,綠芸喚人挑來熱水,又有人送來一身儒生衣服。鍾靈掩上房門,脫換身上骯髒不堪的衣服,覺得身上那股氣味,連自己嗅著也難受,忙跳進大澡盆,盡情洗濯。且喜旁邊還有兩大桶熱水,他見這盆水已浮滿一層污垢,便走出澡盆,把污水倒掉,另換兩桶。

  那水桶少說也有五六十斤重,甚是巨大。鍾靈長得文文弱弱的,卻毫不費力,抬起水桶倒水。他痛快地洗完之後,自覺精神煥發,換了衣服,便如卸下百斤重擔似的。當下他在那堆舊衣服當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匣,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這才走出澡間。卻見那綠芸在近處等候,引他到了隔壁一間房中。這房四面都鑲著大鏡,左面牆邊一個木架,上面擺著一盆熱水,他以為在這裏抹面,便走過去,只聽那綠芸嬌滴滴地道:「請相公坐下,待婢子替你洗頭!」

  鍾靈自個兒照照鏡,不覺笑了一下,原來鏡中映現出他滿面塵土,頭髮蓬鬆,也是沾滿了泥沙草屑,他囁嚅地道:「綠芸姐姐,不敢有勞玉手,小生自己洗便是!」

  綠芸微笑道:「此是老大人吩咐婢子,相公不必推辭!」

  鍾靈聽她居然應對嫻雅,不禁打量她一眼,這綠芸年紀大約十五六歲,長得嬌小玲瓏,滿面靈慧之氣,不覺衝口道:「鄭家詩婢,豈遑多讓?……」

  只見綠芸微微呶嘴道:「相公你好沒來由,小婢怎能和鄭家相比?請相公作速洗頭吧!」

  鍾靈見她微有輕蔑自己之色,便乖乖坐下,延頸伸頭,讓她洗濯。可是心中卻仍然驚佩這麼一個小婢子,居然懂得自己說的話,那李老大人可想而知了!(按東漢大儒鄭玄家,婢僕均讀書,後世稱為詩婢。)

  這一洗足足換了六七盆水,方始洗淨。綠芸掩口輕笑道:「相公這頭,想是向悟空大聖借來的!」妙語雙關,暗中嘲他是猴頭,而又骯髒齷齪,因為孫悟空在佛祖的五指山下,被壓了五百年,頭上都長出青草來了!

  鍾靈眯縫著眼睛,不讓熱水流進眼裏,好容易等她替自己拭乾面上水漬,才抬頭起來,白她一眼,懶得去反駁她。綠芸這時看清楚他的面容,那股嘲蔑的神色,忽然退淨。拿起銀梳,替他梳頭,編好一條油亮烏黑的大辮子。鍾靈這時在鏡中,瞧見自己簡直換了一個人,精神奕奕,唇紅齒白。本來被水弄紅了的眼睛,此刻已恢復原來的明亮澄澈,竟是個俊俏書生!

  他站起來,文雅地向綠芸揖謝,綠芸這時不知怎的,不敢驕矜,還了一禮,口中連聲不敢!她帶領著他,回到李光鴻的書房。李光鴻一瞧鍾靈,也不禁驚訝,連忙請他落座。

  鍾靈拘謹地坐下,即使他動作迂緩,還顯出十分飄逸瀟灑。綠芸勤快地張羅著,捧來一杯香茗。鍾靈暗裏皺皺眉頭,肚中餓得直響,便不敢喝茶,恐怕更加飢餓難當。

  李光鴻像是甚為高興,自己擎起茶盅,連連邀他同喝,一面道:「這茶葉是我早年知杭州府時,帶回家來的,是最好的龍井,普通人拿銀子也沒處買,鍾兄請嘗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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