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馬翎 > 關洛風雲錄 | 上页 下页


  石軒中爬在地上,也不知叩了幾個頭,抬頭道:「師父,弟子遵命走了,你的心願,弟子雖粉身碎骨,亦必做到。恕弟子不能親侍身後。」他的聲音已經變了,猛然咬牙,立將起來,腳頓處,如一縷輕煙,飛出靜室。倏地回頭一瞥,只見老觀主也自淚光閃閃,凝望著他。見他回頭,忽地擺手喝道:「咄!速去!」真氣充沛,聲如金石。石軒中蹌踉數步,驀然擰腰墊步,身形輕捷,飛出外室,到了屋背上。

  這時已是初更時分,仰頭四望,天空中繁星點點,一彎新月,剛從峰頂湧起。觀中道侶都掌起燈火,與天邊新月繁星爭輝。他心中一陣惘然,一伏腰,向觀外躍去,但身子已遠不若平日輕靈了。

  出得觀外,前面是一片畝許大小的曠場,再過去便是叢林小道。這上清宮位於崆峒山最高處,等閒人不易來到。石軒中眶中尚噙殘淚,身形落在曠場中,正想回身向上清宮拜別。眼光到處,恰恰瞥見兩條黑影,悄沒聲息地向他急撲下來。他不假思索,一式「拗步穿膝」,上身不動,雙足急點如風,已自斜閃開了兩三丈遠。月色之下,一攏眼神,看到來襲的正是兩位不守清規的師兄。

  這玄鶴、白雁兩人,年紀都過了四十,手中各持長劍,此時見暗襲無功,玄鶴道人性情較暴,一聲低叱,便想跟蹤撲去,卻被白雁一手扯住,低聲道:「師兄且慢,我有話問他。」說完,口中發出一聲尖哨,這才徐步上前。他倒是真的沒把石軒中看在眼裏,提劍指著石軒中道:「你好大的膽子,以為能將我們瞞在鼓裏麼?我且問你,師父將鎮山之寶青冥劍交給你是什麼意思?還有他給你什麼東西?你乘夜出觀,意欲何往?趕快據實回答,不得欺瞞。否則按觀規處置你!」

  原來他們是做賊心虛,知道霞虛真人為人正派,便時常提防他發覺所犯的事。尤其近二十年來,霞虛真人從未考核過他們的武藝。起初還以為師父是急於苦練復原,可是後來更發覺每逢進謁師父時,老觀主的神色老是那麼冷漠,眼光也顯得與往常有異,於是便暗中留下三分神。最近他們又偷偷下山,幹了好些傷陰敗德之事,鬧得許州滿城風雨。回來之後,更密切注意師父的舉動。

  今晚他們接到同黨密報,趕去靜室外偷窺,親見師父將青冥劍交給石軒中,還給了好些物件,這時他們未知老觀主真的是走火入魔,心懷顧忌,哪敢逼近去看?故此霞虛真人所說的話都沒有聽到。在他們私下忖度,認為老觀主必定為了自己不能走動,故此命石軒中去請人回來懲治他們,於是急忙跟蹤邀截。

  石軒中這時也是心懷顧忌,知道絕不能將內情透露,否則不但自己受害,連老觀主垂死之身,也將不保。此際心亂如麻,竟不知如何回答。

  這一來玄鶴和白雁兩人更證實了他們的推想,白雁冷笑一聲,道:「好啊!小子你敢不回答,把命留在這裏吧!」說著,兩人手揚長劍,一左一右,欺身進招。

  石軒中心想現在不能露出本門絕技,否則他們必定回去加害觀主。這時見兩柄長劍遞到,慌不迭倒踩七星步,後退了丈許。忽地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本能地聽風辨位,左足尖沾地,身形滴溜地一轉,那柄劍正好從耳邊刺過,更不怠慢,右手伸處,扣住敵人手腕,腿抬處,將那暗襲的人踢出丈許。這一瞬間,他已看見四面劍光閃閃,原來已被許多人包圍住。心裏知道都是師兄的狐群狗黨,他未經過大敵,心中慌亂,氣便沉不住了。

  說時遲,那時快,玄鶴和白雁兩柄劍已挾著寒風,又復向他刺來。這兩柄劍的威力與剛才偷襲那人又不同了。玄鶴和白雁在少年時,已盡得老觀主劍法真傳,加上數十年功力,自是不凡。石軒中吃虧在心慌意亂,又不敢施展師門絕技,想要避開,豈是易事,急忙中向右一翻,肩頭挨地,懶驢打滾,一直滾出兩丈許,脊骨卻被背上插著的青冥劍梗得生疼。

  就在他身軀欲起未起之際,兩柄長劍又復遞到。他頭也未抬,便知道一是「登山趕月」,劍尖找左肩「肩井穴」,一是「倒撒金錢」,劍尖直奔腿上「浮斤穴」。兩招都是三十六手陰陽劍法中的絕招,只要挨上一下,便不死也落個終身殘廢。他慌亂中,四肢一振,凌空便起。但覺左臂一陣疼痛,原來已被劍尖挑傷。這時真是生死判於俄頃,正當他躍起受傷時,右手已反臂探劍,嗆啷啷寶劍出鞘,夜色迷濛中,但見閃起一道青光,冷氣逼人。

  這時四面包圍著的人已縮小圈子,大約有二十多人,刀劍並舉。玄鶴和白雁同時連用兩絕招,還未曾將石軒中拾下,不禁羞愧難當,這時見他拔出青冥劍。這件日夕懸望的至寶竟由他使用,心中更添幾分怒氣。兩人不約而同地長劍一揮,共向石軒中追擊。四面包圍著的道人中,也過來了五個好手,一眨眼間,七柄長劍如毒蛇出洞,四方八面向石軒中刺去。

  石軒中此時哪有考慮餘地,手中青冥劍一領,劍走輕靈,施展出陰陽劍法。但見青光起落,嗆嗆連聲,七柄劍中,竟被他削斷了五柄。只有玄鶴和白雁的長劍依然無缺。那被削斷劍的五人連忙退下。玄鶴和白雁驀地又驚又怒,立地把輕視之心收起,各走方位,展開浸淫多年的陰陽劍法,將石軒中困住,顯出功力深厚,劍法老辣。

  十幾招過後,石軒中心神已慢慢鎮定下來,他也是用陰陽劍法,三個人一招一式,全都純熟已極,此刻旁觀者看來,三人倒不像在拚命,而是師兄弟在餵招。石軒中劍光如練,嚴密封閉全身,仗著手中是崆峒鎮山之寶,只須防守嚴密,敵人便不敢欺身進來。不過如此纏鬥下去,何時方了?一面卻又不敢頓腳就走,為的是恐怕他們乘師父之危,暗下毒手。

  他這裏打不上主意,那邊玄鶴和白雁更是焦躁。他們是少觀主身份,又是崆峒門下唯一的兩個傳人,如今竟然雙戰一個道僮,久久尚未得手,教他們面上如何掛得住?其餘在圈外包圍的人,卻因石軒中手中寶劍利害,適才五個好手只在一照面之間,便兵刃折損,這時哪能上手?只好在圈外包圍著。

  他們又走了二十多回合,忽然一個道人從觀中飛跑出來。大聲高呼道:「老觀主坐化了!」石軒中一聽,如霹靂轟頂,氣沮神散。眼中不禁簌簌流下淚珠來。就在這一懈神間,身上連中兩劍,鮮血迸流。玄鶴和白雁兩人恍如不聞這消息,心中不約而同地更急著要收拾下石軒中,否則他帶走了師父的遺命和寶物,更是後患無窮。

  石軒中身負創傷,這一痛可把他痛清醒了。逃走之念,電光石火似地在心頭掠過。立地抑住悲傷,青冥劍揮處,竟展開大周天神劍,一連幾招,把玄鶴和白雁逼得怪叫震天,連連後退。他驀地舌綻春雷,喝一聲「著」,玄鶴手中長劍只剩下半截,石軒中人隨劍走,青光如長虹飛射,兩個起落,徑從眾人頭上越過,一晃眼間便鑽進樹林內。

  他一徑鑽向林中深密處,在一叢矮樹中坐下,檢視身上傷痕,一在左膀上,一在後臀,並不嚴重,而且又是肉厚之處,便吞下一粒護心丹,再敷上金創藥,撕下衣襟包紮好。長長地嘆一口氣,側耳靜聽。

  只聽遠處有步履之聲,往來搜索,又有人尖聲叫道:「謀害觀主盜寶的小賊,趕快滾出來……」聲音曳蕩在林際間。石軒中認得是玄鶴的口音,心中不禁大怒,想立刻出去分辯。卻又遲疑不動,暗想由他們去誣衊我吧!反正觀中的道侶,迫於兩人的淫威,早就沆瀣一氣,去跟他們分辯,豈不是多餘?他自己想著想著,又想起剛才交手的情形,後悔臨陣慌張,不曾早下殺手,將他們除掉。

  他休息了許久,再盤算了一會,決定先下山尋訪師叔祖為師父報仇後,再回來清理門戶。於是他爬起來,蛇行鷺伏,直向山下走去。他在這裏住了二十年,路逕自然甚熟,專抄樹林或者岩石巉巉的地方走,以便隱蔽身形。走到山腰,回頭望時,上清宮的燈光已經掩映朦朧,想起仙逝了的老觀主,他又悲傷又憤恨。

  驀然看到三條黑影星飛丸擲地直向山下飛瀉下來,領頭的一個身形迅疾,比起後面兩個快得多了。他心中大詫,連忙藏在附近一個岩洞裏,看看是什麼來路。他一藏好身軀,只過了一會,當先那條黑影已帶著風聲躍過他藏身的岩洞。在黑夜中看不大真切,隱約是個身軀偉岸的老頭子。後面兩條黑影已揚聲叫道:「崔師叔,弟子趕不上啦!」他暗吃一驚,原來後面的是玄鶴和白雁兩人。

  前面那老頭子倏地止步,嚴峻地叱道:「你們二十年不見,功夫還是老樣子,怪不得讓那萬惡的小賊逃走了,可惜今晚我來遲一步,否則我要用追魂霹靂彈將小賊活活燒死。」

  石軒中倒吸一口冷氣,暗想原來是師父二十年來常常追念的方外好友火狐崔偉。這樁事讓崔師叔誤會了,可真棘手。然而自己又不能冒昧出見,因為火狐崔偉已二十多年未曾來過,關於師父受挫於鬼母而癱瘓雙腿,以及收他為徒之事,崔偉都不知道,如何能分說得明白呢?

  他正在心裏躊躇,只聽白雁道人和聲答道:「崔師叔,你責備得極是,只是那小賊身已負創,必定拚命逃走,時間又耽擱不少,料再追不上。倒不如日後再慢慢訪查,現在先辦師父後事要緊。」原來白雁詭猾多智,恐怕一旦追上,讓石軒中呈出師父遺命,豈不糟糕?故此勸他不要窮追。火狐崔偉聽他言之有理,便轉身回去。

  待他們走得遠了,石軒中從岩洞裏走出來,施展腳程,一口氣奔下山去。

  走到天亮時,到了洛水。他沿著洛水走著,覺得相當疲乏,想起身上的服裝惹人注目,而且還沾有血跡。這時已走到靖港市,便趁著黎明天色,找到一間賣故衣的店舖,拍開舖門,店舖裏正好有一身儒生衣服,長短正合適,便買下來穿上了,那柄劍沒個放處,只好要塊布包住,便施施然走到街上。蹓躂了好幾條街,天色已經大亮,店舖都紛紛開門。他走進一間飯館,要了一碗麵,先喝茶休息。

  約摸一盞茶時光,他已經歇息過來,麵也端上來了,他低頭慢慢地吃著。忽然兩條大漢雄糾糾地走進來。他抬頭一看,那兩漢子正瞪著他,目光一觸,兩個大漢面色忽變,彼此一拉手,轉身就走。石軒中心中納悶,想不起這兩人是誰,暗忖這兩人神色可疑,還是快點吃完走路。

  那碗麵剛剛吃完,正想起來付賬,忽地門外擁來十幾個人,都手持兵器,前面兩人正是方才兩個大漢,喊道:「白師父,許師父,就是這小子,快把他剁了!」他不由得面色大變,哼了一聲,心裏想道:「原來兩個師兄有這麼大勢力,昨夜的事,今日就傳遍了!」

  人叢中兩個人越眾而前,一個手持一對判官筆,淡黃面皮,中等身材,步履矯健。一個個子較矮,手中提著雪亮單刀。持雙筆的叫道:「相好的,快滾出來吧!」

  石軒中俊目含嗔,一墊步,已經躍到兩人面前,右手在俄頃間已拔出青冥劍,左手拿著布裹著的劍鞘,朗聲道:「為虎作倀的狗腿子,報上名來,少爺今天要教訓你們。」

  持單刀的矮個子哇地大叫,道:「小子你真狂,你大爺是鑽天鷂子白亮,那位是鄭州雙俠的老大許平。走!我們到郊外去,這裏不是拚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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