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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土加大声道:“那怎成?莎莎快去弄些食物和生果来,我也饿啦!”

  莎莎一溜烟地走下楼去,那少女用胳臂轻轻撞一下司弟加,低声道:“喂!你在想什么呢?你的心里仍然被那阵音乐声音缠扰着么?我再唱一支歌给你解闷好不好?”

  司弟加那对澄澈的眼睛中流露出微笑,凝视她一会,喃喃道:“你的容颜比仙女更美丽,你的本领比仙女更高强,你的心比仙女更温柔……我现在没有半点悲伤,没有半点烦恼,但是你既愿意唱一支歌,那么请你唱罢……”

  少女迂缓妩媚地垂下眼帘,不自觉地流露出娇羞的神情:“你听惯了苗山的歌谣,我要唱一支别的,那是我们汉人的古乐府,也是民谣,唱得不好,却不准你笑我……”她歇了一下,随手拾起一支短竹,在粗大的竹柱上,敲出节拍,曼声唱道:

  “开门白水,
  侧近桥梁,
  小姑所居,
  独处无郎……”

  歌词虽短,却婉转表达出一种缠绵无尽的思绪,脸上泛起光彩绚烂的青春光辉,司弟加一时听得和看得呆了!土加不知几时已经走出竹楼外,自个儿坐在楼梯上,欣喜地顾盼着寨中来往的人。他隐隐地感觉到司弟加和那少女之间,发生了一桩惊人的事,那是看起来似乎不可能的事,他为司弟加忭悦地想着。

  远处有人唤他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莎莎回来。她空着双手,但身后却有两个苗妇,捧着竹编的篮子。他跳下楼梯,迎头拦住莎莎,吩咐两个苗妇将东西放在竹楼下。便挽着莎莎的手臂,在竹楼周围蹓跶,一面告诉她关于自己的臆想。

  竹楼内那少女正在解说方才唱的一曲歌词的意思,一切情形都很好,看来这个少女真个钟情于这朴实而富有吸引力的青年了。

  作者不得不简略地交代一笔,关于这少女的身世来历。原来这少女便是黑甸砦仙娘阴棠嫡亲女儿。她虽然和榴花一同长成,一同学会了她母亲的各种妖法和武艺,但她的性格和行事观点和榴花却大相径庭。这儿可看出阴棠的偏心来,因为阴棠到底出身于正派的峨嵋,尤其是苦庵青大师素来端方正直,多年来耳提面命,许多正邪的观念,早已深植根蒂在她心中,因此虽则她自己走入邪途,但还能够自己节制着,不去做出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邪行来。当然到底她也积了不少恶孽!她对阴无垢的管教比之榴花略有不同,那是她为了女儿的终身着想,故此常常晓谕以正邪之分,使得阴无垢不至堕入邪途。但她的“姹女迷魂大法”,非旦夕和男人相接,不易深进高奥的境地,所以阴棠再三思维之后,便让榴花作正式的传人,因此榴花便放任地修炼这种妖法,积下比阴棠更多的恶孽,这是因为阴棠久受苦庵青大师的亲炙,本性未迷,那些供她修炼“姹女迷魂大法”的壮男,都在他们元阳未曾尽泄之前,服以灵药,遣还家乡。

  虽是掩耳盗铃的拙著,总比之榴花不歇地斲伐人命为佳。榴花出道才不过两年多,死在她身上的壮男已不知多少。只因她以色身结纳了几个厉害的江湖好手,由他们四处掳掠男人回来,行事周密,江湖上便未曾发觉。

  阴无垢又得到阴棠面首中一些读书士子教诲,谙通文墨,近年余复受崔念明这个饱学书生熏陶,更明白了许多事理,对阴棠的行为大为不满,终于为了一件事,自个儿离开黑甸砦。

  当她离开黑甸砦之时,崔伟尚未探砦被擒。此后她暗返黑甸砦两次,最后一次会晤着崔念明,崔念明因见了崔伟的火器而知火狐被擒,请她设法救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和火狐崔伟谈了好些话,才隐密地离开黑甸砦。当时崔伟并没有请她告知司弟加他们此一消息,可是她另有打算,径自来猛家寨找司弟加,哪知此刻竟陷入情网中,以致计划受阻。

  书归正文,且说当夜阴无垢留宿于猛家寨,那竹楼本分作两间,阴无垢宿于后进,司弟加因土加和莎莎坚持提议他睡在外间,好得有人陪伴阴无垢,并且容易招呼服侍,于是司弟加便宿在外间那张宽大的竹榻上。

  到了半夜时分,阴无垢睡不着,满怀心事地踱出外间,楼外月光照进来,看见司弟加曲肱为枕,阖着眼睛,此时虽看不见那双澄澈无邪的眼睛,但广阔丰隆的额头和挺直的鼻子,加上嘴唇有力的弧形线条,却另有一种坚毅闳阔的气度。她站在榻前,满腹思潮起伏地凝视他一刻,禁不住叹一口气。

  司弟加眼睛忽然张开,轻声道:“姑娘你睡不着?啊!我也是不能入睡,心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他坐起来。

  阴无垢坐在榻上,彼此的肩头轻轻触碰着,亲昵地对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歇了半晌,她伸手穿过司弟加的臂膀,挨着他说道:“我明天便要离开这里,因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赶着办好,等到一切事情都办妥了,我便回来找你,和你一同去赶走你的叔父……”

  司弟加失惊颤抖一下,吶吶道:“你……你也要赶着离开我……们?你不能不离开么?”

  无垢歉然摇摇头,他继续道:“奇怪得很,你和师父一样,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

  “你会想念我吗?”他沉重地用力点头。

  “假如我不能回来,你也会想念和永远记着我么?”

  他更加沉重地点头,喟叹地道:“师父走了之后,我难过地记挂着他好多日子,我从来未曾这样难过地想念着任何人。可是他一定会回来,而你恐怕不会再来了!我知道我会更难过和悲伤地计算逝去的日子,因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他苦笑地回顾一下,一排洁白齐整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出现。

  阴无垢不解地推他一下,道:“你说什么?为什么我不会再回来?难道我不能再回来?抑是你这儿有什么变化,阻止我不能再回来?”

  司弟加没有则声,手掌大胆地盖覆在她的手掌上,他的手掌比起她的显得巨大有力得多,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纤长的手指,和抚摸暖滑柔软的掌心,活像生怕弄伤她似地轻轻移动和捏握。

  “你知道自己不会再来这儿!”昏暗中又耀现出那排白牙齿,他道:“你和天上的仙女一样,偶然在人间出现,之后又回到美丽堂皇的天宫,她不会记忆在人间那些人和事情,你也不会记得……”

  阴无垢微微愣一下,随即柔软地偎伏在他强健有力的手臂中,让他那对肌肉坟突的手臂拥抱住。她感觉到自个儿已被男性的魅力擒捕住,他那浑身强壮有力的筋肉,刺激得她有点昏迷的感觉。

  “可是人间的凡人,却会永远地记忆着一切,虽然直到他非常衰老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年轻的,一如当她在那儿的时候一样……”

  “为什么呢?美丽的回忆能够有这种力量么?”

  “不是回忆的力量,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随着她,飞到天它去,那儿没有年老的啊,是不是?”

  阴无垢在他怀中扭动一下,司弟加把她拥抱得更紧了,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地发生,没有矫揉,没有造作。肉体裸露的地方接触着,产生了奇异的电流,阴无垢声音微微颤抖,道:“你不相信我,但我怎样才能令你相信呢?”她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抬头道:“我已经让你拥抱,任你抚摸,可是你似乎更加不相信了!”

  司弟加的气息渐渐粗大,他热烈地吻着她……强劲的晚风掠过竹楼,呼啸地叫号着,寨后的高山深谷,传来野兽的嗥号。月亮端凝地洒下银色的轻纱,把高山、平地和森林都笼上梦一般的外衣……

  天色黎明,曙光迷蒙中,竹楼内一对青年男女,此刻交股迭臂地卧在一起,眷恋地低声喁语。阴无垢云鬓蓬松,罗襦尽褪,见晓色入楼,连忙穿回衣裳,司弟加贪婪地注视着她,面上充满了征服和满足的神情,他感到自己有一种引颈高歌的冲动,但他抑遏住了。

  阴无垢娇媚地横睨他一眼,道:“你现在相信我吧!”他看着她的神情,禁不住回想自个儿横枪跃马,攻坚摧锐,而她婉转娇呻,落红片片的光景来。

  两个人的精神都不见半点萎颓,虽则整夜没有闭眼。阴无垢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却不肯说出身世,更不曾说出火狐崔伟的真实情形。因此,虽然司弟加和她的关系已经大不相同,但对于她的情形,所知者不外是她的名字,和获得她爱情的保证而已。

  天亮了不久,土加和莎莎便来了,带来早点,四人一道吃着。见阴无垢对他们的态度亲昵得多,而且和司弟加偎依着的情形,这两个过来人早就肚中有数,不禁十分为司弟加高兴。

  阴无垢对他们说今天要离开,土加和莎莎两人惊愕相顾,猜不透究竟是什么缘故,无垢求助地看司弟加一眼,道:“我会很快就回来,那件要赶着办的事,十分重要,而现在又不能告诉你们,司弟加已经相信我了!”

  司弟加连忙承认,安慰他们地笑一下。当下土加和莎莎都相信了,对司弟加这次奇妙的遭遇,同声衷诚赞美,使欢乐的气氛更加添了许多。

  阴无垢终于动身上路,土加和莎莎送了一程路便回来,因为他还要赶回去,告诉猛禄关于羊角妖巫被歼的真情,以便附近无数村庄的人不必惶惶戒备,当然这是阴无垢许可他这样做的。司弟加却恋恋地远送,老是不肯回头,阴无垢无奈横下心肠,使出峨嵋绝妙的轻功身法,虽然婀娜优雅地跨着小步,但转眼间已走出老远。好一刻之后,司弟加已被抛在身后,她回头挥手道别,不久便走远了。

  她是向东北方走,几天之后,便到了峨嵋山,在路上她已改回汉人装扮,避免路人的讶异注意。这天她轻车熟路走到峨嵋后山,飞渡过许多处天险危径,来到后山群岭中一处悬崖,在那崖顶处一座石头筑成的兰若,孤零零地屹立着。这禅院并不宏大,前后只有两进,除了白云飘浮和猿鸟啼叫之声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她的面上浮起忧虑的神色,脚下却没有止步,一径走进禅院去,一眼也不瞧门上写着的字,那是“金顶别院”四个字。外面的一进,当中是个供着佛像的小堂,一个大木鱼冷清清地搁在一旁,两旁是窄窄的辅廊,供着三十六罗汉。这儿没有半个人影,她走向后一进,只见后面是一个小天井,两旁各有两个房间。天井中植着数株寒梅,还摆有几盆兰花。这儿也是静悄悄的,不闻有人声息。

  她轻嗽一声,叫道:“圆法禅师,晚辈无垢参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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