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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五回 撞破奸情 腹坦东床原有故 翻留冤孽 酒酣平视本无私

  钟灵没有朋友,那是指较为谈得拢的朋友,只能够跟李光鸿谈谈一些世事,虽甚投机,但一来年纪悬殊,二来李光鸿的道德文章,很使他衷心佩服尊敬,这种情操加上彼此经验之截然不同,确实很难成为忘年知友的。

  这天是例假,不必上课,他披上一领轻裘,自个儿慢慢走出大门。自从来李府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走出这大门。门房的家人,都十分惊诧,这消息一下子便传知全府了。

  他记得来时,不过残秋初冬之间,如今已是严冬了。四下再难瞧见有生气的碧绿之色。他发觉这李府乃处于万柳庄的中心,出了大门之后,四面都是人家,那些屋子虽不高峻宏大,却也牢固干净,一条石板路,直通出庄外去。

  他并没有沿石板路走去,反而绕着李府的围墙慢慢走着,大约走到李府后面,却见围墙内,伸出光秃秃的树枝来,便猜想是后园。再走过去,只见围墙开了一道门,大约是后园门,那扇门正打开着。他随意望进去,发觉这后园甚为宽大,植着许多树木,还有假山小池亭阁之类,虽然如今是萧杀的冬天,但布置得法,尚堪赏玩。隐约还看见后园内右侧,有一座楼尖,掩映在树梢之间。

  他看了一会,正想转身离开,忽然瞥见远远树丛间,有个男人的背影掠过,好像要绕向这边出来。他眼珠一转,退后好几步,身躯便挨着这边人家的后墙,抬头一看,上面屋檐斜伸出来,那角落不浅。当下脚尖点处,便像一只轻燕似地飞上去,伸臂按住檐椽,身躯便轻巧地绷住,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即使有人打园门出入,也不能瞧见他。他心里忖道:“这后园怎会有男人踪迹?老恩公的侄子们,都出门去了,侄孙又没这般大的,我非替老恩公探听一下不可。”

  不久,有人踢枝踏叶地走到门边,只听他呀地低叫一声。自语道:“怎么这门没关紧?我太胡涂了……”这人一面探头出来,在巷中张望。

  钟灵听见声音,立刻便知道这人是谁,微微伸头闪眼看时,只见那人面色苍白,显得十分疲累的样子,可是带有一种奇异的满足的表情。这人非是别人,正是李谟。只听他又咕噜道:“好个淫蹄子,那股浪劲儿,老子差点吃不消,还要老子今晚再去,哼……”跟着,他又诅咒出几句下流的俚语,可是他的面上,却满是得意回味的神情,一点也无不情愿之意。

  只见他走出巷子,反手把园门关起来,便得意地哼起一些杂曲儿,脚步飘飘地走了。

  钟灵待他走远,才飘身下地,自个儿搔搔头皮,不知怎样办好。他依然向前面走去,心里想道:“真糟糕,我从来不想出门,怎的今天早上,第一次走出大门,便无意撞破了那小子的奸情?那和奸的女人不知是谁?唉!老恩公盛德之家,也有这等卑污之事,我是把这事告知他呢?还是隐瞒住?记得早先我看见这李谟之时,早就直觉得此子必是奸狡之徒,果然是老恩公盛德之累!”

  他为难地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出这巷子,原来已到了李府左侧。只见窄窄的街道,却甚是热闹,有一列房子贴着李府围墙,都是些店铺,对面一列房子,也是各式各样的买卖店。街道只有丈来宽,却有许多人来往买卖,甚是喧嘈,这边还好,再过四五丈,便更吵闹了!他虽不知这时正是菜市之时,这庄里的人家都来此买菜,或者买其他杂物。但看到那些人手中挽的菜蔬肉食之类,也猜忖得出来。

  他挤进人流里,缓缓走着,这街市忽被一块空坪截断,这空坪直伸到李府围墙边,有扇红色的木门,此时半掩着。他眼光扫过门缝,发觉里面有好些人忙乱着,竟是厨房光景,便不再看。越过这空坪,又是一条街道,但宽阔得多,也静得多。信步走着,只见有刀剪铺、粮栈、香烛店、布匹店等等,店铺不但较高大,而且也显得清淡得多,不像那边人头扰攘。

  忽见靠李府这边一间布店里,一个人正向他恭敬地点头招呼,他认得是每天送饭的家人李福,见他正在买布,便走过去,笑着招呼了一声,看他买布。

  李福向他道过早之后,便道:“怪道小人方才送早点时,相公已不在”

  钟灵微笑点点头,他又道:“这布又贵又不好,记得当年老大人做官之时,真说不完有多少好东西往家里送,小人那时不过十多岁,身上穿的都是府中赏的,比这些好得不知多少倍,唉……”

  钟灵由他发着牢骚,不好搭口,只见一个人走出来,衣履端洁。李福跟他打个招呼,道:“刘掌柜的,这位便是府里的钟老师!”

  那人忙过来施礼,道:“小人早闻李府敦请了一位饱学老师,想不到钟老师光临小店,务请入内奉茶……”

  钟灵见他说得诚恳,便不推辞,一同走进店后,却是间小厅子,进去有个天井,旁边有三个房间。天井尽处便是李府围墙,声息相闻。近墙处摆着好些木箱,迭起老高。

  一个妇人走出来,刘掌柜便命她倒茶敬客,一面道:“这便是贱内柳氏,是李府柳氏奶奶的侄女儿,寒家局促,也没有什么回避的讲究,请钟老师莫见笑!”

  钟灵见他每说话,都是十分诚恳的,言出由衷,没有一点商侩浮滑的气味,大生好感,笑道:“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刘掌柜不必客气,这等说法,便见外了!”

  刘掌柜不知他抛两句文是什么,便肃然请问。钟灵解释道:“白头如新,意思是有些人由小时相交,一直到头上都白了,还是如新相识一般。倾盖如故,便是说刚刚相逢,便如老朋友一样融洽。小弟是请刘掌柜不要见外的意思!”

  刘掌柜大为高兴,原来那年头,以读书人最为高贵,瞧不起市井贩卖的商侩。钟灵不但是读书人,而且是李府西席,在这万柳庄里,说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肯跟他做朋友,甚至说是好朋友,哪有不高兴之理!受宠若惊地殷勤招呼攀谈,连生意也不管了。

  钟灵跟他聊到晌午,方始回李府去,只见总管家李明迎着他道:“老师,老大人请你到他书房去,一同用午饭哪!”他“哦”地应一声,便走向书房,果然在书房里,已摆好圆桌碗筷等。

  一番寒暄之后,彼此落座。钟灵忖道:“半个月不曾见到老恩公,好像精神憔悴了一点,眉宇间的隐忧,更加添重了!”

  这时因为天气寒冷,不免有酒助暖,而且桌上摆个大杂锦火锅,正是天寒佐酒的佳妙菜式。钟灵餐餐都有酒喝,渐渐习惯了,这刻便两盏三杯小酌起来。

  喝酒当中,忽听李光鸿叹一口气,拈杯沉吟,像想着什么心事,他仗着几分酒意,捺不住问道:“老先生有什么心事?对酒无欢!能否赐告晚生一二?”

  李光鸿默然半晌,似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月来已知先生实是端人君子,自喜老眼无花。老夫的心事……唉!便是为了老夫长女之故!”

  钟灵听他提起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觉触起好奇心,冲口问道:“是大小姐?她……如何会令老先生为难呢?”

  李光鸿道:“便是她的终身大事,至今总无合适婿家,啊!老夫倒想到一个办法来了!”

  他装着恍然有悟地道:“钟先生,比方老夫欲以长女,匹配与先生时,未知先生可肯接纳?”

  钟灵不觉呆了一下,心中电光石火般联想起一桩事,忖道:“老恩公的门第名望,都高人一等,怎会嫁不出女儿?莫非是她……那李谟……?哎呀!这桩事如何是好?”

  抬眼望时,只见李光鸿这时微微俯下头,眉头深锁,大概是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便担起无穷心事似的。他忽然下了决心,横起心肠,毅然答道:“只恐晚生高攀不起耳!”

  李光鸿眉头大放,立变欢容道:“钟先生此言可当真?不是与老夫相戏?”

  “晚生蒙老先生再造之恩,刻骨铭心,焉敢以此等大事相戏?”言中之意,委婉表明出自己为了受他深恩,无论此事其中有什么玄虚,也甘心担承!李光鸿一生为宦,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一点便透,便道:“如此一言为定,但……目前暂时不必外泄,老夫尚有一些要紧话,日后再告诉你,那日子也不忙去拣定,待老夫决定了,再跟你商量!”

  这一顿午饭,把钟灵吃得满腹鬼胎疑团,但那李光鸿却欢容满面,眉宇间的隐忧,一扫而空。钟灵看到他高兴坦荡的神色,自觉答允此事,也换得相等的代价,便暂时把满腹疑团鬼胎,完全抛开,痛饮起来!

  回到暖红轩时,已有六七分酒意,一下子倒在床上,闭目休息着。轻微的步履声响处,接着香风扑鼻,他睁眼一看,却是俏婢子绿芸,她姗姗地走到床边,见他酒气扑人,玉面通红,便笑道:“相公,今日出了一趟门,有什么高兴之事呀?喝得醉醺醺的,待婢子替你端碗醒酒汤来。啊!这冷的天气,也得盖上被儿,别着了凉就麻烦啦!”她口里说着,俯身伸手去拉开被,替他盖住全身,却见他鞋子也不脱下,便又替他除下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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