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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董秀姑发出刺耳难听的笑声:“不过,出来之后,我可没答应不出手杀死你。”

  “那当然,如果不准你杀我,那么何必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

  朱虚谷边说边行,他左手提着连鞘长剑,高大而又轩昂,气势不同凡响。踏出了屋门,便看见两丈外大半身子溶入夜色中的董秀姑。这还是藉看灯光才看得见她半截身体。假如不是有灯,尤其是这间屋子的前檐,比普通的屋子伸长两倍还不止,因而那盏风灯特别远远突出去,这样灯光才照射到董秀姑立处,否则根本看不见。

  朱虚谷脚步一窒,好像想开口讲话。但忽然间精光耀眼,敢情右手已拔剑出鞘,身形快逾电光石火,一下子已从董秀姑右侧掠过。当两人身子交错掠过的那一剎那,朱虚谷也已出手。此时剑光并不更加夺目,却幻化为三道以上,横刺以及反手点戳。剑式和所攻部位,都极尽诡异恶毒之能事,跟他外表上高大的身躯、雄壮的气势全不相侔。正因如此,才使人泛起强烈的“防不胜防”之感。朱虚谷这一剑正是家传绝学“冥王七大武”,其中“冥”字诀的一招。这“冥”字诀的剑招,乃是以阴冥虚幻、奇诡莫测的主旨,跟那“王”字诀的剑招,那种光明浩荡有王者之风的气象截然是两个极端。

  董秀姑并不是不知道玄剑庄剑法的精奥威力所在。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挡得住挡不住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瞧对方剑势及敌剑速度,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已知道自己不论以任何招式姿势,都无法仗着独门兵刃阴阳刀封架,更休提反击。董秀姑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师门秘艺“黑夜藏形”,高高瘦瘦的身躯飘然随着气流飘动。即朱虚谷长剑反手劈刺,所形成的气流,把董秀姑一下子送到屋门口。朱虚谷的动作如风如电,忽然已转扑回来,落脚点正正落在董秀姑面前。但这一回他并没有使出鬼魅似的诡毒剑式,另外,他出剑速度,亦似乎故意拖慢一点。朱虚谷出剑速度故意拖慢少许,其中大有学问。敢情剑速这一变化,立刻气象全不相同,刚才的一剑有如来自幽冥,极尽奇诡迅毒之能事。但现在这一剑,却像是百万雄师,以堂堂正正之阵,作雷霆万钧的一击。

  那董秀姑备感难以言喻的强大压力。左手较长的“阳刀”一招“生吞活剥”,推前数尺划出两个刀光组成的圆圈。右手稍短的“阴刀”,却压在胸前不发,以便抵御敌人透过刀圈侵入的致命剑气。董秀姑的武功以及应变,当真称得上一流高手的评赞。她右手的“阴刀”,果然封挡住一股极强锐的剑气。“锵”的一响,董秀姑夷然无事,但身形却不得不又向后退,第二步已入了门内,第五步站稳时,朱虚谷已经封占住大门。朱虚谷以无上机智和头脑,洞烛形势;两剑就把董秀姑迫入屋内。这等人才,肯定已将是天下第一流高手。

  但另一方面,血尸席荒可也是强中手。他也没有浪费半秒钟时间,就在董秀姑被朱虚谷迫入屋子时,他老人家恰恰也已从屋子里出来。由于血尸席荒出入都从东边的窗户,所以跟朱虚谷彼此互不冲突。血尸席荒当时以极快又无声无息的身法、蓦然间已在彭香君面前出现。其时彭香君简直连惊叫也有所未能,只会本能的一剑杀去。她的剑法本来很不错,但心神震荡之下,这一剑可就稍稍有点走样了。而其实彭香君即使是在最佳状态下,全力刺出这一剑,也未必挡得住血尸席荒的鬼手侵入。何况这一剑有点走样,更加阻止不了血尸那只鬼手。她只觉仕身一麻,人便已到了血尸席荒胁下,被那老妖横挟着由窗户飞出屋外。

  在这一剎那间,她倒是看见了哥哥彭一行,左手掩着肚子弯下腰去的景象。彭香君脑子虽已来不及转动,却直觉地知道哥哥一定已经负伤,而伤他之人,必是血尸席荒。彭香君的直觉完全正确,彭一行乃是猝受暗算而负伤。这血尸席荒百年来跻身宇内三凶之一,以他的功行,纵是正面出手,彭一行亦很难挡得住他一击之威,更何况是以暗算手段突袭?故此彭一行连还手机会都没有,其实是很合理的现象。

  朱虚谷一瞥之下,不但看见彭一行抱腹弯腰欲仆的情形,亦及时看见血尸席荒横挟彭香君飞逝景象。好个朱虚谷临危不乱,心念一转,手中长剑一招“公欲渡河”,迎面刺去,这一剑不花不巧,速度亦不算极快。可是那种天下人皆不能挽留的坚决去势,形成无可抗御无可阻挠的强大气势。董秀姑叱一声“你疯啦”,阴阳双刃迅疾旋纹,封住门户,但脚下却不敢不退。她退到第七步,只听四下“砰訇”连声,转眼迅快查看时,只见门窗尽皆封闭。最要命的是以她这等老江湖的眼光,一望而知门窗俱是破毁不了的铁板。这小伙子真的是疯了,他定是决定跟我拚命,要与我同归于尽。董秀姑转念时,不觉又连退三步。朱虚谷迅快蹲低,回手一捞,捞住一顶小圆竹笠,只有径尺大小,执于左手。他一言不发,像头豹子似的,疾向董秀姑冲去。那顶小圆竹笠此时便俨然是一面盾牌。不过,假如这顶竹笠真的只是竹叶竹篾制成,又岂能抵挡得住董秀姑极锋利的“阴阳刀”?

  董秀姑心中疑念掠过时,眼见朱虚谷长剑分心刺入,不暇再想,亦无暇观察,长短双刀一招“红窗小泣”,在身前布成一片刀网。“锵”的一响,刀剑相触,董秀姑猛可发觉对方剑上内力强大得惊人。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董秀姑已决定了战略,那就是跟这个疯子放对,只可游斗,不可硬拼。好在她师门的“黑夜藏形”绝艺,施展开来可以随着敌人兵刃拳脚的劲道风力飘退,敌人越用力,自己飘退得越快越远。因此,在理论上以及无数次的实际经验上,敌人任是有霸王之勇,迟早也会疲惫不堪,甚至像狗一样连舌头也伸出来喘气。当然假如董秀姑不幸碰到不败头陀那种绝顶高手,向她施展出几种神功绝艺,而且又是同时施为的话,那么她大概也将遭逢辛海客的噩运下场。但以事论事,那少林寺的神功绝艺,每一样都极难成就,历代能够练成一种神功的寺僧或弟子,已陉少之又少。所以上述这种惨败下场,实是不易遭到。

  董秀姑的战略本来极之正确,只不过她算漏了两点,所以不免大有问题。她算漏的第一点,是“人”的方面。固然董秀姑若是碰上不败头陀,或者是小关,无疑的,她必定会大大吃亏。可是这个朱虚谷,他的功力造诣不但可以连血尸老妖也感到意外,而最要命的还要加上他是朱伯驹的亲生儿子。这意思是说,朱伯驹这个极之老谋深算的当代高手,会替儿子作最周详最精密的考虑,就就算是血尸席荒亲自出手,要想放倒朱虚谷,一定也不是容易的事。至于董秀姑算漏的第二点,是“地”。这里既不是荒郊野岭,亦非在大别山古墓,而是朱伯驹秘密经营的一个陷阱,而朱虚谷多年来长于斯,习艺于斯,在地利上自是大占便宜。

  只见朱虚谷运剑如风,一招“鬼哭神泣”,长剑虚虚幻幻,竟化为七道剑光,分从七个角度攻去。董秀姑左手长刀一挥,“锵”一声已荡开敌剑。她在七道剑光之中,居然能鉴定主剑所在,眼力之强,胆气之豪,连朱虚谷也几乎为之脱口喝采。但这并不是说朱虚谷攻势停顿,根本上朱虚谷想喝采的意念才浮现心头时,手中长剑已化为“八面威风”之式。剑势大开大阖,光华窜闪潮涌,一连八剑,把董秀姑杀得连退十几二十步,背脊已堪堪碰到墙壁。照道理说朱虚谷这时应该继续迫攻,不拘什么招式,只要是强攻硬打的就对了。但朱虚谷偏偏不这样,他甚至没有先瞧清楚对方的反应,径自一招“冥蒙势”,剑化七支,人随剑走,横移疾飘,而一个起落间,已经以“大腾挪”身法飞移了两丈有余。这只是朱虚谷方面的情况。

  在董秀姑方面,她一来脚尖沾地时运劲发力,正是朝这方面疾移,二来也是敌人剑上劲力相送,变成顺水推舟的情势。故此她身形在朱虚谷长剑剑尖前,有如影子一般,飘飘荡荡毫不着力便贴墙横移了两丈有多。董秀姑虽是毫不费力,亦不怎样受到敌人“冥蒙式”一招七剑的威胁压力,但有一样使她心动一下,感到有点不妥的,便是她落脚处已经是屋角,生像已被赶入穷巷。董秀姑连想都不想,自然而然使出强攻硬闯的招式,一招“血染山河”,长刀在前面开路,短刀则伺隙杀伤近敌。这一招若在千军万马中使出来,不但可以冲出重围,而所经之处,敌人莫不血溅五步而殒命。朱虚谷也自奋起平生功力,瞋目大叱,左手竹笠宛若雷霆怒击,硬封敌人长刀。至于董秀姑右手的短刀,他的长剑已化为绞锁之势,以防万一。

  “铿锵”震耳大响一声,接着又是“锵”的一声,双方各退了两步。第一声是董秀姑的长刀猛砍朱虚谷竹笠发出的。第二响是朱虚谷长剑,绞飞了敌人短刀的响声。那朱虚谷果然料敌如神,抢制机先,长剑防身这一着,毫无困难便把董秀姑脱手电射出来的短刀给绞飞了。朱虚谷的那顶小圆竹笠亦果然有古怪,这竹笠显然是以上佳精钢制成,只不过手工极为精美,外表上看来好像真是一顶竹笠而已。董秀姑根本已无暇想及竹笠的事,因为她这一退,背脊已碰到墙壁。碰到石壁本来不算什么回事,连普通人也可以借石墙之力稳住重心,甚至发力向前再冲,何况高手如董秀姑?然而墙上若有钉子尖刺之类的东西,情况就大大不相同了。墙角的两边石墙上,正是有针刺之类的尖锐东西,董秀姑只轻轻一触,立刻气沉丹田,力聚下盘,登时硬硬稳住了身形。这一手功夫,若非有数十年极精深修为,断难办到。

  在两边石墙上的针刺,当然不会是天然的东西,一定有特别作用,例如有毒,否则朱虚谷断不会出尽全力迫她退到墙角。董秀姑此一判断,精确之极。在两边墙角的钢针,的确都淬过剧毒,只要刺破了皮肤,任何高手也必定死亡或者昏迷。不过董秀姑却仍然太低估了朱伯驹(因为这些布置都出自朱伯驹精心设计),她虽然功力精湛,竟能一触针尖就可以煞停身形。但最想不到的是脚下砖缝中也会有钢针刺出来。董秀姑鞋底被刺穿之前,两足脚踝鸡眼下面一点的部位,已经觉得刺痛了一下,接着才是脚底板的刺痛感传到大脑。朱虚谷大可以退开等候敌人瘫倒,但他居然不退反进,疾如闪电扑前出手,当那董秀姑一楞之际,朱虚谷的竹笠强行压住敌刀,长剑如毒蛇吐信,剑尖连刺董秀姑胸腹三处穴道。董秀姑只低哼一声,身子向前仆跌。朱虚谷用竹笠顶住她,一望之下,断定她穴道已经受制,而且那钢针的麻痹毒力亦已发作无疑。这才放心收剑入鞘,一把抓住董秀姑,如拎小鸡般提起,横移七八步。

  石墙上挂着一些绳索之类的农耕用具,朱虚谷从这些东西下面,竟弄出三条铁链。两条捆锁住董秀姑双手,另一条则横勒她咽喉。三条铁链俱都牢牢系于石墙上。朱虚谷还不罢手,又打墙脚弄出一条铁链,紧勒董秀姑双足。这时,董秀姑便只靠双手的铁链维持贴墙而立的姿势,才不至于被勒得窒息气绝。她全身虽然没有半丝儿力气,神智却仍然清醒。口舌试着一动,还可以发出声音:“好大胆的死囚,你敢这样侮辱我?”

  她狠声咒骂。“对不起,我的胆子真不算小。”

  朱虚谷面对着她,微微而笑。他那张含威方正的脸孔,距董秀姑不逾一尺,所以两人的呼吸几乎可以感觉得到。董秀姑不知道压力从何而来,亦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压力。总之,她忽然连眼睛也睁不开,还开始喘息。但耳中却听见朱虚谷男性的沉浑有力的声音:“你想叫嚷的话,尽管放开喉咙大叫……”

  这个家伙似乎很欣赏也很喜欢听见女人叫嚷?据说很多强奸犯也喜欢这一套。在巨大的空屋中,在旷野荒郊,那些被欺凌蹂躏的女人,越叫得大声,施暴者就会越感到满足。董秀姑乃是老江湖,林林总总的人,形形色色的事,她都见过或听过。所以她蓦地噤若寒蝉,全无声息。不行,我绝对不让你这家伙觉得刺激愉快……

  其实朱虚谷这时已蹲在另一屋角的彭一行身前,由于彭一行已躺在地上,身子弯曲得像虾米,此所以朱虚谷才必须蹲低。朱虚谷心中甚感歉然,一来隔这么久才过来看他(其实时间不算久,而且假如还未收拾下董秀姑,又如何能安安稳稳地看望彭一行呢)。二来彭家兄妹两人来此作客,下场是一受伤一被掳,身为主人的朱虚谷,当然感到难过歉疚。彭一行像服了牵机药似的,身子弯曲得像虾米。朱虚谷再瞧瞧他眼睛,叹口气,掏出一个药瓶,把一粒丹药硬塞入彭一行口中,接着出指点了他三处穴道。彭一行身躯忽然松弛,人也陷于昏睡中。朱虚谷知道那粒丹药,会在彭一行口中徐徐溶化,再加上点住了穴道,大概一时三刻内不会有什么变化。不过,血尸席荒的“断肠鬼指”宇内知名,受伤者三日之内,必定断肠而死。这些数据,自然是朱伯驹说的。朱虚谷对此绝无怀疑,而且还记得父亲朱伯驹言道,“断肠鬼指”这种阴毒功夫,既是武功又含邪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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