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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不败头陀扼腕慨叹,却仍有雄狮的威风。他口中的我们,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李百灵已经知道。在隐湖秘屋出来的人,论美貌和文武才学,大致上都跟李百灵差不多。因此,李百灵她本人将会如何?将会有什么遭遇?若是命运摧残她迫害她,她有否反抗之力?她敢不敢向命运挑战?不败头陀要说的要问的,就是这些。

  “我们现在还不肯就此屈服。”

  李百灵含颦美态中,仍闪现出顽强:“命运也一定像一切事物一样,不会是绝对的、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它既然是一种‘有’,存在,便一定含有‘无’什么是‘无’?这本来很难解说,只能换一个角度看,如果有某些力量,使它(命运)不发生作用,或者停止活动,它那时便变成‘无’了。”

  “说得好,请说下去。”

  “照我想,至少有一种力量,可以使命运向‘无’的方向转变。那就是人的自由意志。举例说,你命注定要喝这盅茶,结果你果然也喝了。表面上看起来,命运无可抗拒,亦终于完成。不过,你要喝茶时,心中可能有‘我到底要不要喝’的考虑。这考虑虽是微弱无力,但你总之可以考虑。只不过结果是你考虑的力量,不够命运注定的力量强大而已。”

  小关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但故意皱起眉呻吟:“唉,唉,我头昏脑胀,我只想睡觉。”

  他拍拍李百灵的脑袋:“你再这样想下去,奈何丹也奈何不了你的何啦。但恕我插嘴,假如命运已把他考虑的结果注定了的话,他哪有意志自由可言?反正他的最后决定,根本就是命运安排好的。”

  不败头陀不觉楞住,敢情小关外表看起来,哪怕对他有一百种评价,也绝不会得到智慧这一种评价。殊知事实上,却大大不然……

  李百灵盈盈而笑:“小关,你驳得太好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凡事只要有可能考虑做不做的话,纵然占上风的都是命运,但那只是因为对方不够力量而已。只要对方有法子渐渐加强他的力量,例如在学理上和禅定功夫上,他改变了物质的身体(打通气脉),也改变了精神的心识(转识成智),你猜结果会怎样?”

  “我不猜,你说来听听。”

  “结果自然可以不受命运支配控制。”

  李百灵盈盈笑脸中,隐约闪现智慧严肃光彩。本来苍白的面色,如今却微嫣红,看起来极之漂亮,却又令人泛起“透支”之感。这个话题李百灵暂时不想谈下去。因为对方的疑问,肯定必是“假如你已修炼到可以支配控制命运,但此一结果,仍然已在命运注定中,这样,岂不仍然是命中注定?自由意志在那里?如何方可证明?”

  李百灵可以回答,但却不是一言半语讲得明白的。所以她岔开话题:“阿敢,你往房门外和后窗口巡来巡去,别让人偷听我们讲话。”

  周敢欢然拔腿跑出去,显然他极之乐意能替李百灵出力做点儿事情。

  不败头陀已恢复平时那副平凡样子:“这孩子为什么咽喉处有一线红痕?”

  他问。“好眼力。”

  李百灵由衷微笑:“那是子母刃胡永度的杰作。”

  不败头陀露出讶色:“那孩子虽然内功很不错,但举手投足全无尺度,动静之际亦无节奏,显然手脚上没有招式功夫。胡永度是淮北名家,也是近年来东厂著名高手之一,他怎会对这孩子出手?”

  李百灵嫣然回答,清亮的眼光不时投向小关,声音甚是悦耳动听。

  正在向子母刃胡永度说话的是白面书生,是贵纪马如意的堂侄马子静:“胡大叔,请瞧瞧马山和马贵他们。”

  那马山和马贵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面目凶横,身子粗壮。站立时身如石塔,眼似狸狐,一望而知内外功都不错。他们面部都有青紫淤肿痕迹。胡永度是大行家,不但瞧出那是拳头留下来的记号,而且他们身上也有硬伤。是谁把这两个身强力壮而又颇有扎实功力的小伙子打成这样子?尤其是他们并非普通的百姓,他们是马家的人。在这座城市,甚至于一省,谁敢惹上马家?“我看见了。”

  胡永度态度很客气,这马子静虽然只是马如意的堂侄,可是一则马如意真正的侄辈只有寥寥几个,所以都很得宠。至于挨打的马山、马贵,只不过是马家一些老家人账房的子侄而已。二则马子静本身已是举人,总算有了正途功名,在马家来说,颇为难得。“是谁这么大胆?”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名叫阿敢。我刚查出他跟一个老叫化学过好几年功夫。他手段很毒辣可怕,故意只稍稍打伤他们,却叫他们约我到小明潭评理。”

  “你认为阿敢有什么诡谋呢?”

  马子静的折扇拍一下掌心,神色很慎重:“他想杀我,因为他从前一个女友,现在是我的小妾。”

  胡永度笑笑:“好,我陪你们去,瞧瞧阿敢这小子有多大的道行,竟敢惹到咱们头上来。”

  他虽然向来不把人命放在眼内,但也绝对不是鲁莽乱搅之辈。所以他先要听听结仇结怨的原因。这时一听问题出于男女关系上,一切便无须多说了。古往今来,只有在男女情爱这个问题上,很难弄得清楚对与错,连包公再世也不行。小明潭离城大约三里左右,河水绕过那座上元观的冈陇(雷天眼真人炼气之处),流到此处,在连绵的桃李和随风杨柳中,出现一个平潭。但见明净如镜,水天相映。芳树含芬,鸣禽时喧。七八丈外一丛灌木后面,李百灵很有耐性地坐在一方青石上。

  她早已猜出周敢为了一个约会而来,亦从他神情上,瞧出这个约会绝不会是文人雅士式,或浓情密意式的约会。她觉得周敢这少年质朴清淳,不会是无赖坏蛋。严格而言,周敢外表比小关可靠得多了。李百灵很有兴趣知道周敢的对头是谁?反正她已查看过马家的屋子,一切已胸有成竹,剩下来只有一点犹疑困惑,那便是应不应该巧夺人家镇宅之宝的问题而已。此是属于道德范畴,一时倒不易下决定。以马子静为首,胡永度押后的一行四人,来到周敢前面时,李百灵可就瞿然动容了。因为她的确是想不到周敢这样一个穷小子,居然惹来胡永度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大凶星。他惹祸的本领似乎比得上小关有余。想起了小关,李百灵不觉泛起微笑,芳心中涌起温暖。那奈何丹他弄得到弄不到都不要紧,最可宝贵最足以珍惜的是他的心意:他那副不灭楼兰誓不归的坚毅懔烈神态,亦足以令人难以忘记。

  从相法上看,那胡永度鼻高而双睛微突,双眉浓黑似刀而末梢上扬,唇角法令深长,显示此人心性冷硬,处理事情喜用狠快手段,并且喜欢起尽杀绝,以杜后患。而从江湖上的传言,此人虽是名动四海,杀死了不少敌人,但所用手法,往往是一验明正身,长刃便出,斩下对方首级。若是这一刀无功,那把极之锋利的短刃便会从长刃刃身化出追击的刺杀,务求一举歼敌。总之,胡永度不吝惜杀人,但说话不肯多讲,时间不肯浪费。所以李百灵早在一看见胡永度,便立刻出了手。

  子母刃胡永度眼见周敢虽是年轻贫穷之人,但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当下不肯鲁莽,停止打量。周敢本身没有招式武功,内功却深厚坚凝。他只要不动,的确可以使人莫测高深。他也没有动的必要,因为对方的样貌衣着,一路行来时的气派架势,以及他手中那把特别长大的刀,再笨的人也瞧得出很不好惹。所以周敢有什么好动的?跑既不行,迎头痛击更非善策。胡永度开口前,先皱皱鼻子嗅吸空气中的气味。这儿为何浮泛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一路来时,好像没有看见任何盛开的花树呀!花香并不要紧,在郊野中往往有看不见的花朵盛开,而嗅闻到香气的情形。但这是指正常情况而言,目下有一个隐湖秘屋的李百灵隐伺一旁,问题可就大不相同变成为严重了。

  左眼瘀了一大块的马山哉指怒喝道:“你死定啦,我一定亲手砍断你两条腿。”

  “他两条胳臂是我的!”

  马贵左手好像不能动,只能挥动右手的短刀。他们怒气冲天地一叫骂,胡永度不必开口,已验明周敢不是冒牌货。他心念方转,手中之刀刚出鞘,脚尖前三尺的地上,突然砰一声炸响,同时有五色光华冒起,散布甚广。不但把胡永度及马家三人笼罩在内,连周敢亦在彩光激射的范围之内。此所以胡永度的锋快刀刃空自闪电似劈出,却又不得不用尽毕生精修之功力,收刀电疾退跃。周敢全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喉咙上微微疼了一下,那五色彩光已把他冲退几步,胸口翳闷,如被重锤击中。要不是他内功深厚扎实,自然而然生出抗力保住身体和五腑六脏,只怕就没有仅仅退了几步那么简单了。

  马子静和马山、马贵,都被那爆炸彩光震开丈许,个个变成滚地葫芦。子母刃胡永度跃退六七尺,屹立如山。双目精光暴射,杀气腾腾,死盯着周敢。这家伙是什么来路?如何会有这等离奇古怪暗器?那一下爆炸倒还罢了,那缬目彩光以及震力却至为奇幻诡变,绝对超过时下最好的火药暗器甚多……忽然头脑间一晕眩,全身力气都消失了,整个人懒洋洋软趴趴的。胡永度这一惊非同小可,额上鬓边全见了冷汗。周敢根本糊里胡涂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努力站定之后,只有瞠目而视的份儿。却见那子母刃胡永度连连吸气,而手中那把长大得可怕的利刀,好像抵抗不了地心吸力,渐渐沉坠:这是怎么回事?周敢连忙寻思,可是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很想闭起眼睛睡一大觉。

  转眼间,所有站着的人都已躺下。李百灵不慌不忙拿起一根竹管,拉长了约是一尺二寸,两端镶着极精细打磨的凹凸透镜。这件物事,能把十里八里远的人畜树木,摄入眼前。隐湖秘屋一派称之为千里眼,确实没有浮夸过誉。李百灵悠悠闲闲,一双眼睛凑在一端,另一端缓缓移动。有几只鸟儿站在枝梢啁瞅鸣叫,羽毛的花纹和颜色都清晰异常。由于观察者相距甚远,所以那些鸟儿姿态活泼自然,毫无戒惧及惊惶。

  有两只是脊鸰,头黑额白,腹毛也白色。还有几只体积更小,但鸣声更响亮的鹪鹩,在长草或树丛间跳跃。当她用“千里眼”注视着草丛林间,或崖顶水边的种种形色的鸟类时,她往往会很快进入另一个天地。人世间的烦恼、孤寂、不安等等情绪。甚至肉体上的不舒适及疼痛等,会忽然遥远得如同别一个星球上的东西。不过现在不是观鸟的适合时候,所以她不让自己沉迷下去,迅即移动镜管。四下巡视了一会儿,似乎远近十里之内没有异状。但不对,明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妥当?她观察力比常人敏锐百倍是没有错,却绝对不是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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