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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琴歌之聲從此繚繞高樓,第二天的黃昏,高樓飄送出來的歌聲,使村莊裏很多人,都禁不住凝神聆聽。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男女,他們都見過崔小筠的麗質、程雲松的瀟灑,是以格外激起陣陣遐思。

  崔小筠憑欄眺望著白雲青山,以及稍近處的田地廬舍,本來湛明寧靜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蒼茫之感。

  人生是那麼虛幻,時光永不停留,命運變化難測,情投意合的知音何處可覓?在這世界上,竟沒有常住不變的永恆,這是何等悲哀之事啊……

  忽然間,她想歸去,回到那寂寞的山上。雖然寂寞一點,卻不必惹起無限閒愁……

  那個瀟灑的男人在她背後的書房中,焚香彈琴,閒雅自適。

  崔小筠不必回頭瞧著,因為這個景象早已深印心頭,揮之不去。

  於是,一縷離愁悄然襲上心頭,啊,我若是歸去,從此與他訣別,只怕這幾天的相聚光景,永遠不能忘記。誰能忘記這般詩情畫意的日子呢?她微微淒然地想。

  在錚錝的琴聲中,她不禁曼聲唱道:「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一曲方歇,兩個男子都怔住了,一個是在樓外的年輕英俊行人,他駐足聽完之後,滿面狐疑地望著身邊那個蛇頭鼠目的小個子,輕輕道:「只不知唱歌的人是誰?孫兄,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姓孫的小個子正是天遁門高手鼠精孫小二,他搖搖小腦袋瓜,反問道:「我的展大爺,你希望是誰呢?」

  展鵬飛道:「我不知道,但這個唱歌的人不是平凡女子。不但內力深厚,而且情意沉摯,別有深情。她絕不是尋常女子。」

  孫小二道:「就算她不是平凡女子吧,我擔保她不會是一靜庵的崔小筠。」

  展鵬飛訝道:「你敢擔保?這話怎說?」

  孫小二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崔小筠雖是年輕,但精通佛學,禪功深厚。她的規矩守禮更是出了名的,以她這樣的人,哪裏會唱這種曲子?」

  展鵬飛霍然道:「是啊,若是真正的佛門弟子,哪怕未曾剃度,也是一樣,絕對不會唱這等情深意切的曲子。那麼不用查了,我們辦我們的事……」

  樓上的琴歌聲繼續飄送下來,展孫二人掠過不少駐足聆聽的人,一逕走了。

  倚欄而立的崔小筠,左肩輕靠圓柱的姿勢十分好看。

  但覺滿懷離愁別意,還未吐盡,只好再借歌聲傾訴,當下唱道:「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自覺千山緣。但試把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杆曲。」

  餘韻裊裊,悲感襲人。程雲松推琴起身,深深嘆一口氣。

  他從來沒有這樣感動過,卻萬想不到當他心腸已經鍛煉得堅逾鐵石之時,這個少女的歌聲,卻使他迴腸盪氣,難以自持。

  他徐徐走到書房門口,走廊欄杆邊的崔小筠,回過頭來,淡淡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過頭去。

  「崔小筠,你莫非想離開此地麼?」

  他認為崔小筠的心意,已經表示得很明白,所以不防單刀直入的問個清楚。

  崔小筠嬌軀微微震動了一下,應道:「是的,我也該回去了。」

  程雲松沉默了一陣,才道:「你回去也好,這對大家都好。」

  崔小筠想了一會兒,實在不明白他話中之意,當下轉回身子,直直地望著他,問道:「你說對大家都好,對不對?但為什麼呢?」

  程雲松苦笑一下,道:「這是十分理智的話,卻與我的感情大相違背。假如咱們終須分別的話,那麼早點兒分手自是勝過再相聚一段時間才分手了。」

  他停歇了一下,又補充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或者不同。」

  崔小筠不敢坦白告訴他,其實在她也是一樣。在這世間,恒河沙數的人海中,想找到一個知音,實是比沙裏淘金還難。

  由於種種原因,她不方便直言無隱,也不便表露出來,只能含蓄地笑一笑,道:「明兒我就回去,我忽然發覺不適宜住在這裏,因為我是佛門弟子!」

  程雲松惘然地搖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若在往時,對他再多情的女孩子,他明明馬上棄她而去,但仍然能夠說盡各種美麗的謊言。只有崔小筠,他竟覺得不能騙她。

  他回到琴几邊,坐下去隨手拂奏。

  那是一闋長相思的調子,音節幽怨悽楚,動人肺腑。

  崔小筠不覺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這一首歌詞,已經露骨地表示很多意思。程雲松大為黯然,雙眉緊鎖,差點兒就出手劈碎了瑤琴。

  暮色有如離愁別緒一般,越來越濃。一個侍婢進來燃亮燈燭,程雲松驀然驚覺,這才知道崔小筠不知何時已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看來別離是免不了的了,卻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斷腸人?程雲松苦笑了一下,起來走到書桌前,坐了下來,緩緩拿起一支毛筆。

  他胸中情緒波蕩,只想發洩出來,不拘什麼形式,能抒發一點就行了。

  桌上現成有一本宋詞詞譜擺在那兒,他隨手一翻,恰好是一闋秦少游的浣溪沙,略為吟誦兩句,心中也湧起了填他一首的衝動。

  輕輕咬著筆管,這個瀟灑的男人凝神思索,從第一眼見到崔小筠開始,直到現在,時間雖然不算長,可是每一分一秒的情景,都深深刻在心版,自知這一輩子是決計磨滅不了的。

  再往後想,跟這個少女聚下去,又有什麼結果呢?在她固然不易離開佛門,在他也有重重困難,首先是這一腔柔情,如是不能立刻遣散,他數十載苦修之功,將毀於一旦。

  啊,老天爺,如果我的功夫毀去,後果哪堪想像?程雲松想到這裏,額上不禁沁出冷汗。我必須放棄這個少女,越快越好!唉,但從今以後,無論在笙歌繁華之地,或是山明水秀的去處,身邊少了她,還有什麼趣味呢?

  悵惘和空虛之感,緊緊包圍了他。在這從前,他一向自以為不會嚐到這等滋味的。

  必須趕快離開崔小筠的想法,使這個鐵石心腸的程雲松心頭陣陣悲黯,一些字句閃過他腦際,當下揮筆寫道:「餘情裊裊人空冥,強把熱腸化作冰,冷落一天月與星。百煉千錘猶繞指,一波三折已灰心,無邊寂寞舊歌聲。」

  這闋調寄浣溪紗的小詞,一氣呵成,把他此時此刻的心境都描寫出來了。

  隨著夜色加深,吹入室內的風更涼了。程雲松吹熄了燈燭,走到門邊,忽見走廊的另一端,有個窈窕身影,倚欄佇立。

  迷朦的月色下,這條人影也顯得朦朦朧朧的。可是程雲松一望而知是崔小筠,絕對錯不了。

  她心中可能也充滿了離愁吧?啊,不,我別自作多情才好,程雲松忖道:她可能對著月華,忽然參悟了什麼禪機也未可知。

  這個一向自負風流瀟灑的男人,對崔小筠可真沒有一點把握。她那淡淡的笑容,湛明的美眸,常使人感到她好像隔得很遠很遠,凡夫俗子不可企攀。但是,有時她溫柔的關心的動作,卻又令人泛起無窮希望……

  唉,忘記吧,想法子通通給忘記吧。程雲松用力地揮揮手。忘記她就像拋棄那個姓林的小妞一樣,一下子全都置諸腦後,不留一點印象……

  但姓林的小姑娘不難忘記,倒是她的姑婆,那個一手把林愛玲撫養大的老女人,她失聲的詛咒,恨毒的眼光卻不易忘記……

  那個老女人的聲音忽然在耳邊迴蕩,一連串的詛咒,對了,還有幾句話:「你這沒心肝的缺德鬼,老天爺一定叫你不得好死。有一天你也被人作踐拋棄,你連上吊也來不及……」

  啊,她罵得有理,我淨做缺德的事,命運之神怎肯一直幫著我?程雲松怵然地想著,身上忽然冷汗涔涔。因為他已略略體會出這種刻骨銘心的苦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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