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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無愁仙子一身鵝黃衣裳,韻致雅淡,不論遠觀近看,都有如畫中仙女,令人神移萬里。

  在紅紅楓葉下,他們相對止步。身側不遠處清澈河水無聲地流動著。

  無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問我自己,為甚麼大清早要跑到這兒來?我們昨夜又沒有正式約好,我何不故意不來,矜持一下身份豈不更好?你知道我們女孩子常常用這個方法,而據說這個方法幾千年來都很有效!」

  李不還游目縱覽晨光下的曠闊平疇。滿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壯志驀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天下如此壯麗,紅顏如此多嬌,誰肯辜負平生?誰肯等閒白了少年頭?

  他眼神有如天高海深,凝望住無愁仙子,柔聲道:「如果你肯幫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後世之人一定不禁時時緬懷我的豐功偉業!」

  無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溫柔,面靨比星花更嬌艷。她的聲音也宛如天外雲端飄下來的細細仙樂:「我一定幫你,我一定幫你……」

  李不還無言地輕輕擁抱住她,輕輕吻那朱唇……

  宇宙萬物忽然都起了變化。本來是醜的有了美,膚淺的變成深邃,無聊卻有了意義……

  但李不還仍然能注意到無愁仙子漸漸僵硬,以及面色越來越蒼白。難道能滋潤萬物的愛情,對她卻反而不妙。

  無愁仙子連連喘氣,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是我最親密親密的人。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想起他了!」

  李不還的心突然像被劍刺一樣疼著流血。卻極力鎮定如常,道:「這個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無愁仙子搖搖頭道:「不,剛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慘的人。」

  她掙脫他的懷抱,繞著楓樹轉了一圈,神色才恢復平靜。

  她微微而笑,雖然仍是一樣的美麗眩目,但李不還卻覺得好像有一層晨霧阻隔著。

  他深深嘆息一聲。他知道自己為何嘆息?是為了這心靈相合血肉相連的愛情,但卻是變幻瞬逝的愛情而發。

  此生此世,還有沒有如此感動的剎那呢?任何情感的巔峰都不會停留得太長久,不論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總之達到了巔峰,不久就會下降,或者稱為冷卻。

  可是人類自古以來都極之希望某種情感巔峰可以維持永恆,尤其是愛情。所有的戀人們總是千方百計要維持熾熱愛情於永恆不變。如果我們以局外人眼光,冷靜觀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動也是如此,不論你為何感動,總是很快就到達了巔峰而迅即滑落。這一剎那你可以為之而流血,可以為之而死,但這一剎那卻絕對不是永恆。

  日本光芒四射震驚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龍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麗,老是認為可以從一瞬看見永恆,或者得到永恆。當然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永恆本身含攝短暫,所以永恆只是虛假的概念,而短暫也一樣虛假不實。

  芥川龍之介三十五歲就自殺而死,他的作品如羅生門等迸射出燦爛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萬物不停生滅之洪流裏,亦不啻一道短暫卻眩目得不可正視的閃光。

  ***

  楓林間和河面上的晨霧,在陽光下消散,好像根本從未曾出現過。

  但晨霧卻確確實實出現過,那種迷濛之美仍然留在李不還心頭。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拋開無限美感,而用佶庸醜惡的利害得失來考慮無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從這個角度考慮不可。因為他心底已隱隱約約感到事情絕非表面上那麼美麗,也絕非那麼簡單。他甚至泛起了不知從何而來的不祥之感。

  無愁仙子嬝娜背影雖已消失於樹木以及土丘那邊,已經不在他視線之內。但他知道她並沒有脫離他的視線,只不過現在他並非用肉眼而是用心靈之眼瞧著她,無論她走到那兒,他都可以看得見她。

  ***

  由於是春天之故,太陽強而不烈。

  寒山寺後有一片僻靜的幽林中,側峰禪師身披紅色繡著金線的法衣,站在一塊木牌前。

  這塊木牌寫著「五無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樣,大概不久就將會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著的就是昨天死在禪堂內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屍體,側峰禪師只能用草蓆捲裹屍體,草草埋葬於此。

  這件事已經花了他很多時間,也使他迫不得已要應付一些困擾。

  但無論如何現在已經像往日一樣平靜。這一個新墳位處幽僻樹林中,大概永遠也不會有甚麼人發現而加以注意。

  側峰禪師唸完最後一遍往生咒,便有條不紊一板一眼地解開肩上環扣,將法衣袈裟脫下,先摺成窄窄長幅,疊兩疊搭在手上,然後平平靜靜地舉目四看。

  他這一看大有道理,因為這時從一棵大樹樹身後轉出一個美女,眉目如畫,一身杏黃衣裳迎風輕飄。而她踏著落葉草尖而來的嬝娜意態,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對黑如點漆、驚世絕艷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細細看過木牌寫著的字。

  別人以為她必定會開口說話或詢問,她卻好像隱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禱。

  過得一陣,連老和尚也禁不住側轉臉孔去瞧她,並且忍不住猜度她這次祈禱究竟需時多久?

  這時她卻開口了,聲音清冷而悅耳:「我已經來了好一陣。我一直猜測你到底認不認識泥土裏的五個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們禪宗最拿手的把戲:「認識或不認識都是一樣,任何人死了都無區別。但即使在生之時,其實亦無區別。」

  那杏黃衣裳的美女就是無愁仙子,她搖頭表示不同意,道:「對你可以沒有區別,但我卻不同。因為他們昨天要殺的是我而不是你,何況我身上還有兩處傷勢是他們留下的!」

  「也許你是對的。」老和尚說。他面上的皺紋顯示出歲月風霜痕跡,不過聲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顯示他還未向歲月低頭。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問問他們,但死人永遠不會回答任何問題,所以何不讓他們安安靜靜躺在那兒呢?」

  無愁仙子道:「我決不至於挖墳刨棺,這一點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執地搖頭道:「老衲一點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開墳墓瞧瞧他們,你到這兒來幹甚麼?」

  無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開墳墓,可是對死人有甚麼打緊?他們既無感覺,亦不會抗議。我們何必爭執這種無聊問題?」

  老和尚不以為然的道:「無聊?這種問題在老衲看來一點也不無聊,簡直是有聊之至!」

  無愁仙子微訝道:「你好像很維護他們?連屍體也疼惜得過了份!」

  其實屍體讓人家瞧瞧有甚麼打緊呢?

  老和尚道:「瞧瞧當然不打緊,可是這些屍體挖了出來,誰再埋葬他們呢?哼,不用說又是我這個老僧弄出一身大汗。你們殺了人之後拍拍手就走了,難道挖墳之後還會再埋好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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