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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药味,傅伟看着她低着身子扇火,动作甚是优美,忽然泛起一缕遐思,痴想道:“我此生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厮守在一起,再没有别的要求了。”想着想着,忽然面都红了。

  她见炉中炭火炽红,便起身袅袅走到榻边,曲膝坐下,看了他一眼,便道:“啊,你是不是又发热了?”一面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他的面颊益发红了,期艾道:“不,我觉得很好。”

  张明霞沉吟一下,想道:“他怎会无缘无故面红耳热起来。”芳心打个转,已猜出几分。

  当下真想挨住他细语询问,但陡地一些事涌上心头,面包立时变了。

  她道:“把这碗药喝下去之后,休息一会儿,我便送你南下,然后我也得办自己的事去。”声音骤然变得冷冷的。

  傅伟生像忽然失脚掉在冰窖里,说不出这滋味多难受。

  她见他怔怔瞧着煎药火炉,面色由红变白,心中不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忙低着头走到火炉边,伸手拿扇装着扇火,猛觉手背上一阵凉沁沁的,原来是几滴泪珠掉在手上。

  傅伟咬着嘴唇,努力忍住心中纷乱的情绪,歇了片刻,问道:“你要办的什么事呢?可用得着我略效绵薄?”

  她摇摇头,想道:“我本身有什么事可办的呢?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唉,我必须赶紧离开他,以免作茧自缚。”

  这时店中一片寂静,这是因为该店的客人多半晚宿晓行,故此午后极是安静。

  她走出店外,看了一会儿,回到店中,先把那药用两个碗轮流倒来倒去,口中不断地吹着,一会儿药便凉了。

  傅伟静静地看她做这一切事,心中忽然浮起凄凉之感。

  他虽然不明白这位美丽的少女对他心意如何,但有一点他确知的,便是她必定要离开他而远去。

  于是他像个被遗弃的人般,凄凉地轻喟一声。

  他一口气把那碗药喝进肚中。张明霞拿着空碗,先要他躺下,然后道:“刚才我出去抓药,忽然瞧见墙上贴着告示,还画着一个人像,我远远瞧一眼,便发觉那人像画的正是你的相貌。于是我看看那些字,原来是官方悬赏五百两银子,要缉拿你这个杀人凶手,江洋大盗哩。”

  傅伟眼睛也惊大了,半晌才道:“悬赏的银子定是贾府所出的,唉,这冤枉只怕难以洗脱。”

  当下他把在贾府偷囊的情形告诉她,最后愤愤道:“试想七星庄秦宣真有什么权力可以任意支配别人的生命?尤其是预先告知死期,这更是最残忍歹毒的方法,直把那人先在心灵上折磨得奄奄一息,比之肉体所受的痛苦大上千百倍都不止。故此关于此事,我已立誓决不放过七星庄之人。现在敢情好,我已是官中黑人,想洗脱此罪,更非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明霞见他愤怒得头筋暴现,便不敢再说刺激他的话,柔声劝他休息一会儿。

  他们在申牌时分出发,却因傅伟的坐骑不比张明霞的白驴玉儿,故此晚上才到礁山。

  张明霞十分怜惜他病体初愈,故此主张歇宿一宵再走。

  傅伟道:“这里离遂平不及百里,官中悬赏缉拿公文早应到达,我们去宿店岂非自惹麻烦?”

  “可是你不能不休息呀!”她坚持道:“我们两人一起投宿,也许人家不会注意。”

  “为什么呢?大家会认出我的样子啊!”

  她瞟他一眼,见他反问得十分诚恳,知道他真个不懂,便道:“你听我之言行事好了。”说罢扭转脸,却无端红了。

  两人纵骑入城,城内虽有张贴悬赏图形,但因人夜灯火朦胧,故此容易混过。

  到了城内,张明霞买了一贴膏药,着他贴在眉角,自己却迅速地将披肩秀发,挽成一个髻。

  傅伟乍回头瞧起她,不觉眼都直了。

  她催驴上前,和他并排而走,薄嗔道:“把贵眼移开吧,你可以这样瞧人的吗?”

  傅伟衷心赞美道:“你是天下最美的人,无论怎样装扮,都美不可言。”

  她佯嗔啐他一口,但芳心中却快乐无比。

  走到客厅门前,她才悄悄道:“你就要一个套间够了,让人家以为我们易……”下面的话,她的确说不出来,却早已红飞双颊,更添几分妩媚。

  傅伟并非傻子,听了此话,心中咚咚大跳一阵。

  两人走进店时,伙计诌笑迎客,他吸了一口气,回头道:“娘子,咱们就要个套间吧?”

  张明霞但觉耳中嗡一声响,可是面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扯着傅伟的衣袖,一径随伙计走过东跨院去。

  店里的人眼光都被这位艳丽如花的小娘子吸引住,无暇去看傅伟。再者人家也不会疑心带着家眷之人,会是悬赏缉拿的凶手大盗。

  张明霞道:“如今晚了,随便叫点什么吃吧?”

  傅伟道:“娘子说得是,喂,伙计,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张明霞被他声声娘子的叫得羞不可抑,便把两个包袱移到内间去。这一夜傅伟宿在内间,张明至反而睡在外间。

  傅伟睡觉之后,面上兀自流露出笑容。

  张明霞却辗转反侧,没法子睡得着。

  她记得自己从幼时已失怙峙,一向跟着师父叶清,她是一位严肃的独身妇人,从来不苟言笑,这样使得比她大一岁的师姐杨婉贞也学得极为严肃,终日不闻人语。

  五年前她正好十五岁时,眼见师父只传技于她师姐杨婉贞,却不肯传她武艺,暗中大为气苦。

  便再三向师父哀求,师父叶清老是不肯,有一次露了口风,说她太过美丽,不宜练武。

  张明霞心中不服,只因师姐杨婉贞也是出落得风致娉婷,面貌可人。最奇怪的是师父叶清,十余年来不但不觉其老,反而更加好看了,别人见到她总以为最多是三十左右的人,其实已达六旬。她非常羡慕师姐一顿脚便能跃起两丈余高的本领,而且她也有着一种被摒弃的落漠和恐惧,于是她再三哀恳师父教他武艺。

  叶清见她果是意诚,有一天便将她父母双亡的一段凄厉的故事告诉她,说明这是她母亲生前托孤时的意思,不可让她练武,除非立誓永绝人世男女欢好之情。

  张明霞那时岂识什么是男女之情,坚决要练武功,便在祖师之前立誓,此生不爱任何男子,如有违背,便从万丈悬崖跳下跌死。

  一晃五年,她已练就一身惊人功夫,这次奉师命往许昌府郊区的一所尼庵参谒庵主净云师太,这位净云师太,实是叶秀的师妹,叶清是为了多年来未曾得过她亲姐姐叶秀的音讯,而在许多年前,已风闻叶秀遁入空门,故此当净云师太驻锡许昌,并且当了庵主,遣人告她之时,便派张明霞参谒净云,探问姐姐叶秀的消息。

  在她想来,她姐姐和净云同是空门中人,大概较为互知踪迹,须知那叶秀比叶清年纪大上二十有多,以骨肉之情而论,则几乎母亲与长姐之间,另一方面地是代师传授,叶清和净云都是她教出来的功夫。

  净云师太并无所闻于叶秀行踪,张明霞住了两天,经过许昌府,恰好遇到沈雁飞,败了之后,懊恼欲死。

  后来又听闻终南孤鹤尚煌在本地,立刻便设法追查下落。

  这是因为终南孤鹤尚煌昔年和她师父叶清有过一段情爱恩怨,叶清便是因他之故而终生不嫁,并且深恨男人。

  她一直跟到郾城郊外才追上终南孤鹤尚煌,她一出手,终南孤鹤尚煌便知此女来历,于是边打边解释,缠战了半天,张明霞一句也不相信,狠狠地尽展师父绝技,意欲为师报仇。

  一直到傅伟撞来,沈雁飞也相继出手,终南孤鹤尚煌赫然震怒,准备真下辣手,这才听从沈雁飞的诡计逃走。

  她直觉地把沈雁飞当做坏男人的代表,他是那么优美潇洒,宛如玉树临风,足令所有的怀春少女们一见倾心。

  然而他却是那么狡猾自私,永远无法猜出那张俊美的面庞后面,那脑海中转着些什么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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