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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曲士英點點頭,道:「我也知道不會找錯人,你的確長得夠漂亮。」

  魏景元勉強吐出一句話,他道:「你究竟是誰啊?」

  曲士英把面一沉,其寒如水,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嚇?「魏景元驚叫一聲,冷氣直從骨頭裏冒出來。他瞧見對方那對威棱逼人的眼睛裏,露出極駭人的殺機:「我可不認得你啊……」

  小閻羅曲士英徐徐掉轉身,走到窗下的書桌邊站定,卻見窗櫺上擺著個漢鼎。他伸出手去,摩挲著那漢古銅鼎,道:「你也風雅得緊,還在用功讀書麼?」

  魏景元真個不知他問些甚麼,在這種場合之下,怎能想到他會問到那些地方去呢?

  「你不敢回答麼?」他的聲音裏,除了冷酷之外,加添了一點怒意,使人更為驚駭。

  魏景元不知怎的,忽然忿怒起來,他道:「你究竟是甚麼人?半夜三更闖入私宅,要想嚇我!哼,你有甚麼權利這樣做?」

  曲士英冷哼了一聲,心中道:「到底是個書呆子,此刻還看不出個好歹來。」當下手上內力潛增,只聽那個鼎「嘞嘞」連聲,竟然像冰雪向火,委坍成一塊頑銅。

  魏景元當然瞧見了,臉上顏色大變。那漢古銅鼎體積雖不大,但厚重非常,便用大鐵錘去砸,也未必砸得扁成一塊。他被這種見所未見的怪事駭住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他有點透不過氣來。

  當一個人處身於無可奈何的環境之下,倘若是暴力的,那便生像處身在浪濤激天的大風暴之中,「人」所應有的權力,在這種偉大無比的自然力量之前,便顯得那麼渺小,於是人們便忘記了種種人為的權力。魏景元被這種不可抵禦的力量,壓迫得呼吸也艱困起來。世上同是平凡的人類,而忽然具有某種超人的力量時,那是足以懾伏其他的人,生像有那剝奪生命的權力,魏景元方才一點點兒的怒氣已不知往那裏去了。

  小閻羅曲士英再走到他的床前,道:「天快亮了,我不能再耽擱,你有甚麼後事,趕快留下話。」

  魏景元一看這情形,直覺出自己已是死定,忽然想起寡守多年的母親,自己若是死去,她大概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當下悲從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垂下頭顱。歇了片刻,他抬起頭,道:「為甚麼你要我非死不可呢?」

  曲士英不耐煩地搖搖頭,冷然道:「除了這句話,再沒有別的後事麼?」

  魏景元悵然點點頭,道:「本來有許多事湧上心頭,可是細細一想,既然此身已死,那些事情也就不值一顧!」

  「好的,我告訴你,而且……這也許會使你心中減少一件事。」他稍為頓一下,變為特別冷酷地道:「你的命兒,乃是送在西湖邂逅的美人身上,你可明白麼?」魏景元渾身一震,瞪眼無言。

  「這回你明白內情而死,該沒有遺憾了吧?此去地府,做鬼也不可太風流,我的外號稱為小閻羅,你可得估量著……」

  魏景元完全聽不見他後面調侃的話,心湖上被一陣波濤浪湧衝擊著。他似乎瞧見一位花信年華,美麗而又溫婉解事的美人倚舷微笑,望著岸上的他。

  他只跟她說過很少話,可是話短情長,但覺此意綿綿,無窮無盡。在縹渺的夢境中,他便能夠和她常常親熱地廝守在一起。可是他不但嘗遍了午夜夢迴,孤枕一燈那種忽然失落了溫馨夢境的淒涼滋味,如今更要因此而埋恨九泉。

  在朦朧悵惘中,他忽然又瞧見另一張女性的美麗的面龐。他也曾為了她而耿耿不安了許久。因為他感覺出這位嬌小的姑娘對自己的情意。起初,他的確心旌搖搖喜不自勝。然而後來當他邂逅到那位麗人之後,這世界上所有光彩都消失了,只有她獨自佔據了一切。

  他恍然地點點頭,輕輕道:「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甚麼意思……」

  這時,小閻羅曲士英隨便一動手,魏景元便自覺大劫臨頭,無可挽救。「真怪……」他喃喃道:「我瞧著你面熟得很……」

  魏景元此刻既知必死之後,一時反而變得從容起來,不經意地道:「是麼?有一位姑娘也是這樣說過……」

  小閻羅曲士英忽地迷惑起來,問道:「一位姑娘?她姓甚麼?」

  「也是在西湖無意邂逅的,她姓董……呀,你怎麼啦?」

  小閻羅曲士英面色驟變,慘白驚人,因此把個魏景元嚇了一跳。忽然眉毛一皺,冷哼聲起處,人已飛出房門。他神速得有如閃電一般,毫不猶豫地直撲上屋去。果然一條人影凌空欲起,小閻羅曲士英臉上掠過一層淡淡的白氣,一掌擊將出去。

  他的白骨陰功非同小可,能夠傷及三尺外的敵人。那條人影似是倏然驚見他飛襲而至,剛剛騰身欲起,他已發掌電閃襲至。這份迅疾狠毒,怪不得外號被稱為「小閻羅」。

  那人「呀」地一聲,口音嬌軟,似是女性。小閻羅曲士英猛然「嘿」一聲,硬生生將那能夠銷金毀石的陰毒掌力收回。可是陰毒之力雖收,掌上陽剛之風尚在,竟然把那人影撞得搖擺一下,終於踉蹌了兩步。

  「是師妹麼?」他那冷酷的語音升起來,卻帶著一點驚訝之意:「怎的你會跟蹤到這兒來?」

  那人影誰說不是董香梅,她這刻才真個領教師兄的威力,芳心兀自跳動不止。但她不但沒有回答他的話,甚至無暇檢查自己受了曲士英一下掌風,是否受傷。卻急急道:「師兄,你真個殺死他麼?」

  小閻羅曲士英眸子裏陡現奇光,道:「這是師父之命,難道你敢求情?」

  「噯,請別拿爹爹來壓我好麼?」她軟弱地說,輕輕嘆口氣,忽然道:「我恨不得親手把他殺掉……」

  曲士英沒有做聲,他不但知道師妹這時滿腔妒火,故此會說出這句話。同時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潛生妒念,因此他不願意做聲。

  「可是,師兄你饒他一命吧,行麼?」她開始向曲士英哀求起來。

  曲士英嚴厲地盯著她,緊閉嘴唇,沒有立刻做聲。

  在近曉的夜色中,董香梅怯怯地偷覷師兄的神色,然後害怕地垂下螓首。她知道只要師兄秉公不阿,回去一稟告爹爹,那嚴厲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必定會立刻將她處死,她確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心中浮起怯寒之意。然而她躲避不了他那對銳利的目光,同時覺得胸口有點翳悶,於是她求庇似地踏前一步,竟然撲到小閻羅曲士英懷中。

  曲士英耳目之靈,無與倫比,聽到她先是微咳一聲,這才撲過來,立即想到可能已被自己早先的掌風震傷了,只好雙臂一張,把她抱在懷中。

  這是第二次把她抱住,雖然同樣是幾個月前那個豐滿勻稱的小姑娘,但他心中反應大不一樣。他記得上一次是在舉家南遷時的大船上,他曾經被她的嬌軀刺激得心波微蕩,當時他還為自己何以會被個小姑娘弄成如此而暗自失笑。現在他可不再把她當作小孩子了,這是因為有了魏景元之故。人的心理便是這般微妙,都沒有人染指之時,可能大好良田,也被棄置冷落。只要有人相爭,那怕是塊荒田,也立刻身價百倍,競相爭奪。

  現在他對她的心理感覺大不一樣,這摟抱的滋味大不相同。他似乎也聽到自己的心「撲撲」直跳。但在刺激之中,又生出更多的妒恨。

  「哼,那小子居然連她也引誘了。」他想。髮香陣陣送入鼻端,使得他下意識地雙臂加點力氣,將她抱得更緊。

  董香梅沒有作聲,她已閉上眼睛,心中泛過一種奇異的情感之流。她一向並沒有起過要求人家保護之意,但如今在曲士英的強壯有力的摟抱中卻領略了一種可靠的受庇護的滋味,她閉上眼睛,偷偷地在嘗味著。

  曲士英一陣心亂,委決不下自己該怎樣作,卻聽晨雞高唱,此啼彼應,東方的天邊,隱約已露曙光。

  他一頓腳,「嘩啦啦」一陣大響,敢情已踩碎了一大片屋瓦,卻聽下面有人用惺忪未醒的聲音在叫喚著,似是叫人出來看看是甚麼一會事。

  響聲中,他抱著董香梅一躍下房,先將她靠牆一放,飄身入房。魏景元面色立地變得慘白,道:「現在你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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