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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寂寞人間 榆樹谷中悲畫角 惆悵天外 白骨門下念劫塵

  旭日初昇,樹梢草尖上露珠點點,在朝陽光中閃爍著,猶如千萬顆小寶石,把山坡曠野點綴得無端多了一份富貴的氣象。

  在山丘之後,一座莊院,恰好建築在寬廣的山谷中央,除了莊後那面是陡峭的岩壁之外,左右兩邊小山,都是樹木郁蒼,松濤如海,甚是悅耳。

  翻過左面的山頭,卻是個長滿了青草的山谷,一群駿馬,閒散地在啃著肥茂的青草。

  谷中央一棵高大的榆樹,橫杈上坐著一個少年,衣服破舊,頭髮散亂地垂下來,差點兒便遮住眼睛。這少年年紀才不過十六七歲,那隻攀在樹幹上的手掌,指節粗大,筋絡浮現,顯然自小便是幹那粗笨的工作。這刻他卻一手攬著樹幹,一手持著書卷,正入神地閱讀著。垂下來的兩隻赤足,微微地在搖晃。

  山頭上人影一閃,轉眼之間,已飛墜下谷,身形之迅速,逾於飛鳥,並且這一瀉數丈,勢子勁急之極,卻是有如行雲流水,使人能夠立刻感受出此人餘力猶存而動止由心的那種從容。

  眨眼工夫,那人沿著谷中的大樹,疾走了十餘個圈子,身形之快,使人目眩神搖。

  樹上的少年絲毫沒有察覺,還在津津有味地埋首書中。繞樹疾轉的那人倏然在樹下停步,樹上吊下來的兩隻赤足,正好在他頭頂微微搖擺。

  這人身形驟止之後,面目便看得清楚,只見他一條大辮盤在頭頂上,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兩個字。年紀在三旬之間,身上披著一件白色上等絲綢的長衫,此刻卻掖在腰間。他的面色可有點駭人,那是一種特別慘白的顏色,隱隱泛出死人的味道。一雙眸子中,光芒棱射,配起那慘白的面色來,極為駭人。

  那少年乃是坐在丈許高的橫枝上,那橫枝少說也有尺許粗細,樹下的人仰面瞧著他,過了一會,他仍不曾覺察。

  樹下那人鼻孔中微哼一聲,先將腰間掖著的長衣服放下,晨風過處,衫角飄飛。他的面色漸漸變好,眨眼間已和普通人一般,只是雙眸中仍然流露出威棱煞氣。

  他驀然一抬臂,單掌往上面虛虛一斫。掌鋒離橫枝還有尺許之遠,冷風一拂即過。只見那掌鋒所向的樹幹,驀然浮現一圈白痕。這人一掌斫出之後,身形跟著飄然後退丈許遠。

  片刻工夫,橫枝克嚓暴響一聲,忽然墜折下地,所斷之處,正是那圈白痕的地方。

  橫枝上的少年,冷不防直墜下地,「啊喲」大叫一聲,整個跌在地上。幸虧地面俱是豐茂的青草,沒有跌傷甚麼地方。

  這少年的書本在他跌墜時,平空飛起,正巧落在那人面前。書頁合攏處,書面正好向上,原來是部《史記》。

  枝葉亂響聲中,那少年爬起身,身材甚是魁偉,一隻手向腰間叉住,顯然是被巨大的樹幹碰了一下,十分疼痛的神情。當他抬眼一瞧那人,立刻瑟縮地垂頭拱背,又是怯懼又是狼狽的模樣。

  那人背負著雙手,屹立在晨風之中,輕輕的長衫飄飄直飛,神情甚是瀟灑。他道:「你讀《史記》麼?讀到甚麼地方?」聲音出口,卻是冷酷得令人心驚膽顫。和那瀟灑的風度,一點也不相稱。

  少年生澀地道:「是,正是《史記》,小的正翻到遊俠列傳……」

  那人雙眉一軒,道:「這敢情好,咱們白骨門的榆樹莊,竟然要出這麼一位大俠客!」

  雖是冷嘲熱諷,聲音仍不改其冷酷。少年畏怯地駝背拱腰,卻因身材偉岸,適其厥狀甚醜。

  那人又道:「喂,你的小命兒快要送給書卷啦!你可知我十數匹馬何等寶貴,全是上佳的千里駒腳程,別說有個三長兩短,折損了一根馬毛,你的性命還抵償不上……」他口中一面說著話,一面飄然走近去。那少年忽然渾身發抖,竟是十分害怕光景。

  那人倏然抖袖一拂,話聲未歇,那少年「啊」地大叫一聲,身軀被他軟軟的長袖拂過,竟自橫飛開去,叭地摔在丈許外的草地上。

  這一跌並不比方才墜下地時摔得重,但是那少年卻爬不起來,全身猶自顫抖,敢情他是駭怕得雙腿都軟了。

  耳邊聽到那人的聲音道:「記得看住馬匹啊!」語意是叮囑他記住此事,但聲音仍是冷酷之極。

  少年抬起頭時,這山谷中再沒有半個人影。

  差不多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敢走近那卷《史記》旁邊。低頭凝視了好一刻,終不敢彎腰去拾。

  可是在這瞬息間,心中卻湧起無數思潮。起初是在忖想那位聲音冷酷得異乎尋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會不會還在附近,但立刻便想到眼光所注視的《史記》,裏面所記載的遊俠們,那種一諾千金,雖死不顧的豪情勝慨!

  他覺得自己好像更渺小了:「他們為甚麼沒有『懼怕』呢?『死』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啊!可是我……」

  唇角浮現出微笑,卻是那麼可憐的苦笑。之後,他緩緩俯下身軀,將那卷《史記》拾起來。

  腰間疼痛得很,他趕快坐在草地上。草尖上的露珠,尚未被朝陽曬乾,沾觸上他肌膚,傳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草地的泥土很柔軟,他可以很舒服地坐著,尤其是四下叢草甚是豐茂,他只須俯下頭,便可整個兒埋在草叢中,和外面的世界隔離開。

  他最喜歡獨個兒躲在一些極僻靜的地方,不管看書也好,遐思也好,總之,只要沒有人打擾他,他便十分滿足地沉溺在自己那冥想宇宙中。故此,他最恨那報時刻的角聲,尤其是吃飯時的角聲。

  他從來沒有起過反抗的念頭,不但對那位心狠手辣,殺人無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如此,便是碰著莊中許多同樣身份的下人,雖然被侮辱或吃了虧,也都忍氣吞聲,不敢計較。

  現在,他的幻想又在自己的宇宙中馳騁。他是只剩下這麼一個世界可供他暫時逃避,此外,不論他是耽在莊中與否,反正以他這種柔懦的個性,到處都會受到欺凌,最多是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最可怕的還是在自己,有一種孤僻與世相違的習氣。這一點常常影響到不能和一些好心腸的人建立密切往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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