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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曲士英衣袖一拂,掠喉而过,道:“总算你命不该绝,且饶一死!记着不得泄露今晚之事,否则必受酷刑而死……”

  魏景元乍闻此言,也不知是惊是喜,嘴巴一张开,忽然“啊啊”连声,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立刻明白乃是面前这声音冷酷的人所施的毒手,同时发觉听觉也有点儿失灵,这种残疾,真个比死还难过,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小阎罗曲士英恻恻一笑,却见这俊美少年全身一阵痉挛,四肢俱扭缩得弯曲。他的外号叫“小阎罗”,心肠之硬,真个可比之阎君,这种可怖可悯的景象,一点也没有使他稍稍动心,冷冷转身,从容而出。

  董香梅倚在对面墙壁,在朦胧曙光之下,秀发蓬松,玉颜惨淡。左前方房门响处,一个人持灯走出来。灯光把她照个正着,那持灯出房之人,惊讶了一声,却是个老妇口音。

  这个老妇人还未曾定下心神,向她询问,陡然阴风乍起,手中的油灯摇摇欲灭,不禁又惊叫一声。等到灯焰复明,就这顷刻之间,那个美丽而带着惨淡颜色的姑娘已经杳无踪迹。

  这老妇人正是魏景元的寡母,她被屋顶的响声惊动故此起来,此时禁不住毛发尽竖,赶紧走进魏景元的房中。

  但见残烛尚明,帐子高悬银钩上,魏景元全身扭成一团,睡在裘被之上。这位母亲吓得连手上的油灯也掉在地上,幸好那灯焰立刻熄灭,没有惹出火来。她扑到床前,扳动儿子的身体。哭叫之声,把旁人都惊醒了,群集房中,当下有人帮忙捏人中,找姜汤等等,闹到天亮,魏景元悠悠醒转,身体恢复原状。原来他在知道自己变成聋哑残疾之后,心中一急,竟然全身痉挛昏绝过去,倒并非是小阎罗曲士英所下的毒手。

  且不表这魏景元惨罹奇祸,却说那小阎罗曲士英使个手法弄暗了老妇的油灯,瞬即将董香梅抱走。他知道东方既白,恐有人已起来,故此施展开绝顶身手,宛如一道灰线,划过晓空,眨眼间已出了城,回到董府。

  他一径扑回董香梅的闺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丹药,弄杯开水,给她服下。

  他坐在床沿上,等到这位师妹服下丹药之后,才舒口气,情知她服下药后,必定无碍。于是,便有功夫打量他第一次踏入的绣阁。

  房中各物虽甚华丽,但位置并不妥贴,使人有凌乱之感,当下微微一笑,想道:“这位师妹终究少点女儿气……”

  只听她低低问道:“师兄,后来你把他怎样了?“她在询问之时,竟然拉着他的手掌,传给他以柔软温暖的感觉。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只叫他别再说话而已。”简短地回答一句,低头但见她露齿微微一笑。

  这儿可不是曲士英耽搁之地,他站起来,温和地道:“师妹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到时我再陪你到处逛逛。”

  董香梅惊异于他这种温和的态度,怔怔凝视他一眼,然后浮起一个甜笑,缓缓闭上眼睛。

  从此之后,西子湖上,再没有出现那位俊美书生魏景元,可是他那俊逸丰神,声音笑貌,依然深深刻镌在两位美丽女性的心版上,岁月流迁,时序偷换,西湖上春光三度,但他仍然未曾被人淡忘……

  董香梅更加青春焕发,而且因长高了一点,显得婷婷玉立,过早的情感折磨,使她比同样是芳华十八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淡淡的忧郁和风韵。

  她再也没有独自出游西湖,却也并非闷在闺阁,而是常和家人一道泛舟湖上,这家人两字,包括了小阎罗曲士英在内。

  对于董夫人王若兰,她更疏远了,可是表面上对她反而比以前好得多。少了昔年的任性,却多了一份矜持。端庄稳重的态度,使得董元任极为疼爱。但曲士英心中明白这位小师妹敢情是装模作样的本领高强了,若果仅仅只有他单独和她相处,那可要吃她忽喜忽嗔的苦头,然而曲士英自己也莫名所以地,非常愿意忍受她的一切。

  董元任为了儿子董绍宗的前程,好不容易巴结上一头亲事,将董香梅许字吏部侍郎王稽山的儿子王鸿飞。这是桂子飘香时节的事,董香梅一闻这消息,不禁失眠了四五晚。小阎罗曲士英知悉此事,立刻自个儿出门去了。

  亲事订在明年春天,因此,董府便开始忙起来。这时,董香梅的嫂嫂早已带两个儿子在这府中居住,这位小姑娘的出阁,倒是够她忙的。

  然而,就在小阎罗曲士英出门一旬之后,留在榆树庄的黑蝙蝠秦历和铁掌屠夫薄一足的弟子欧阳焜忽然来到。董元任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道路头不对。

  他隐居这几年,对于江湖变得厌倦非常,因此连那尚带有江湖味道的徒弟小阎罗曲士英,他也变得不大喜欢。此所以曲士英一提及要离董府,到江湖浪迹时,他立刻答应了。这时见黑蝙蝠秦历与及师侄欧阳焜望门投止,便禁止他们提起榆树庄之事。

  黑蝙蝠秦历原本是跟着七步追魂董元任的人,一向奉命唯谨,这时当然没有作声,欧阳焜不知就里,以为师伯另有打算,便也没有作声,先在府里歇下。

  董香梅烦闷之极,这时得知欧阳焜来了,自然欢喜,等到欧阳焜洗掉风尘,在客房中歇息时,便悄悄地踅入他房中。

  师兄妹见面,寒暄了几句,董香梅便问他来意。欧阳焜攒眉切齿道:“师妹,咱们白骨门可栽啦!那小子,哼,万恶的东西,不但把师父击毙,还把煜弟也一掌震死……”

  “吓?”董香梅惊叫一声:“师叔和煜师兄都死了?那人是谁啊?”

  “你不知可还记得,咱们榆树庄以前不是有个下人,名唤韦千里的么?就是他!”

  “他?”她惊叫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使得那美丽的脸庞露出好些皱纹:“他怎会这么样啊?”

  欧阳焜恨恨地用右拳击在左掌上,道:“是啊,当年咱们榆树庄也不曾亏待他,是不?”

  董香梅忽然面色惨白,凝眸无语,眼光落在虚空中,竟然沉思起来。

  欧阳焜没有注意到她,自言自语道:“我特地来请师伯赶快去找那小子,把那厮千剐万剁,剥皮拆骨,却还难解我心头之恨!”他咬牙切齿地,发出刺耳的磨牙声。

  董香梅冷冷一震,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此刻她那受惊的心魂,随着茫茫天风,飘飞回到千万里外的榆树谷中,在那绿草如茵的谷中央,一株榆树屹立着。她彷佛瞧见那棵树,还露出嵌在树身上那枝白骨令的尾端。

  现在,她忽然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要董元任一旦发现那枝关系着他生死的白骨令失踪,查出底蕴,她可就难逃噩运。当日她擅自从继母房中取出那枝白骨令,董夫人可是知道的。是以董元任毫不费力,便可以查出是她所为。

  她忽然奇怪这些年来,都没有想起这件事,而董夫人也没有泄露过,于是她蓦然生出感激之情。

  “啊,师妹怎么啦?”

  “没有甚么,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皱着眉头,缓缓站起来,显出怯弱无力的样子,生像那沉重的心事,把她压得行动维艰。

  “我要休息一下。”她继续道:“焜师兄你也得安歇了。”

  她徐徐走出房间去,欧阳焜虽不知她的心事,却感觉到她好像遗留下一些甚么在房间里,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沉重起来。他不由得也想起自身负着的仇恨,于是莫名所以地轻轻叹息一声。

  夜幕笼罩住这个使人向往的名城,外表上看来似乎一切都休息了,而董府之中,仍然没有完全停止活动。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书房中挑灯独坐,威严的面上,流露出茫然之色,生像徜徉在歧途上,不知往那一条路才好。他细细考虑着自己的行止,对于江湖,他的确非常厌倦,然而他又不能真个完全撒手不管,否则他便不能对天下武林交待。这漩涡真个把这位名震天下的黑道盟主难住了。

  房门微响,管家许保走进来。

  董元任微微摇头,道:“现在是甚么时刻了?”

  许保答道:“三更已经打过,大约快到四更……”一面替他换了一杯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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