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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白铁军其实心中发慌得很,但他心一横,暗道:“便是龙潭虎穴我白铁军也要闯的,怕什么怕。”

  想到这里便坐了下去,那青衣女子已端了香茗上来,白铁军又不敢伸手去推辞,只好由她。

  这时小船又漂到河中了,白铁军估量了一下,这河面有限得很,自己一个纵身就能到岸,心想也不怕你弄什么手脚。

  那青衣女子这时方开口道:“贱妾乃是秦淮河上的歌伎,名唤兰芳,大爷不嫌轻贱肯来此一叙,戏妾这里先谢过了。”

  其实白铁军那里知道,兰芳是秦淮河顶出名的歌伎那王孙公子,量珠缠头,也难博她一笑。

  白铁军暗道:“你唤那小姑娘赚我来的,那又是我肯不肯?”

  但他口头上只好客气地道:“那里,那里。”

  那青衣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铁军,白铁军被她看得心中发寒了,他吸了一口真气镇定一番,然后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姑娘何事相召?”

  那女子道:“贱妾见大爷的长相与一人好生相像……”

  白铁军摇手道:“不,不在下实是第一次来到贵地——”

  那女子点头道:“敢问大爷贵姓?”

  白铁军道:“在下姓白。”

  那女子一听“姓白”两字,顿时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流露出又激动又似紧张的神色,她指着白铁军道:“白大爷,您……您的父母可在?”

  白铁军心中更奇了,但口上仍答道:“在下双亲早过世了。”

  那青衣女子紧接着问道:“白大爷您可还记得您父亲的容貌?”

  白铁军摇了摇头道:“在下父亲过世得早,我已不记得了,姑娘问这些话是何用意?”

  那青衣女子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看着白铁军,忽然之间,她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白绸缎来,那缎子上用黑线绣了一幅人像,虽是绣的,却比画的更要栩栩欲生,那青衣女子把绣像递到白铁军面前,低声道:“白爷您可认得画上之人?”

  白铁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那绣像与自己的形相竟是有八分相似,只是比自己略为瘦了一些,却显得极是清癯秀气,白铁军芒然道:“这是谁?我从未见过。”

  青衣女子喃喃:“你当然没有见过,你当然没有见过……可怜的孩子……”

  白铁军听她喃喃自语在看那缎子上的绣像,忽然之间,他心中产生一种凛然的感觉,仿佛自己与这个绣像之间产生了一种无以形容的吸力,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心中想快些离开这个小船,但是却又有些舍不得离开。

  那女子从怀中一摸,又拿出一个碧绿的小玉马来,白铁军见了这小王马,终于惊得站了起来,他惊呼道:“你……姑娘,你怎么也有这小玉马?”‘

  他说着,从怀中也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玉马,他把两只玉马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只见那只玉马无论色泽形状都是一般无二,他满心疑惑,正自百思而不得其解开,忽然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到他的眼前。他把两匹玉马放在那手上,接着他又看见一滴莹亮的泪却滴在玉马上。

  他抬起头来,只见到一张忍悲含怨的脸孔,那一潭秋水船的眸子上蒙着一层薄雾,距离他只在一尺之外,一股幽兰般的芬芳飘入鼻息,白铁军不禁呆住了。

  过了一会,那女子继续道:“白爷您的母亲芳名可是一个‘芷’字?”

  白铁军颤声道:“你……你怎知……”

  那女子眼泪直流下来,向着白铁军行了一礼哽咽道:“贱妾再请教白爷最后一个问题——”

  白铁军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已失去了镇静,他急促地道:“什么问题?”

  那女子道:“白爷您的胸前……胸前是不是有三颗红痣?”

  白铁军再也忍不住,一伸手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颤声道:“你怎会知道……怎么知道……快告诉我……”

  白铁军的胸中仿佛有团团烈火烧了起来,尽管他傲笑湖海,豪气千云,但是在他的心底处,仍有着一个死结,常常在睡梦之中,他疾声厉色地对自己说:白铁军,你是一个孤儿,不知身世的孤儿……

  那女子伸手轻抚着白铁军的手掌,眼泪滴了下来,泣不成声地道:“白爷二十三年前,您……您就是降生在这条船上……”

  白铁军努力吸了一口真气,但却平息不了胸中澎湃着的思潮,他瞪大了眼睛望着那青衣女子,一说不出话来。

  青衣女子缓缓地道:“您——您本也不是姓白,那是您母亲的姓……”

  白铁军叫道:“那么我的父亲姓什么?”

  青衣女子道:“您的父亲姓董——”

  她指着那幅绣像。接着道:“这是您母亲亲手一针一针为您父亲绣起来的。”

  白铁军强抑着如狂心跳,望着那幅绣像,颤声道:“那么我又怎会降生在这条船上?”

  青衣女子一字一字缓慢地道:“你的母亲那时和我一样,是秦淮河上的歌伎。”

  白铁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一路走来时,沿河所见的那些嘴脸和笑声仿佛一齐摆入了他的眼前,他闭着眼叫道:“不,不……”

  青衣女子继续道:“那……那时,贱妾是令堂大人的小丫环。”

  白铁军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青衣女子道:“你的父亲碰见你妈时,正是像你这个年纪,唉,你们父子生得真像极了,你为什么要难过?你爹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你妈是个天下少见的好女子,还有你的祖父——你可知道你的祖父是谁?”

  白铁军不敢再答,深怕一回腔,又得到一个无法忍受的答案,青衣女子接下去道:“你祖父的名讳叫做董天心。”

  白铁军惊得跳了起来,他痴然望着对面的女子,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想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白铁军只觉头顶上像是被人重重一击,眼前金星四冒,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那青衣女子脸色郑重地道:“相公,您……您就是董公子的儿子!”

  白铁军厉声道:“不,不,不准你再乱说。”

  青衣女子柔声道:“相公,你心中激动,喝口茶歇歇。”

  白铁军默然,他乃是天生的英雄,从来只知大碗喝烈酒,伸手管不平,胸中尽是豪迈之气,至于其他各种情怀,在他那宽广的心中,却是无立锥之处,此时秦淮河上笙歌四起,笑语盈盈,白铁军心中一片混乱,竟是无从收拾。

  ▼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那青衣女子一双秀目在白铁军脸上转了好多遍,口中喃喃地道:“唉!董公子如果有相公你一半气概,那结果也不会如此悲惨的了。”说着说着两清泪缓缓流了下来。

  白铁军仍是沉吟,他强自坚持,其实心中真是遍尝酸咸苦辣,忽然那青衣女子轻唱道:“萍浮无根人无依,飘零最憔悴,那堪雁离春风后,辽原何处归?万里总是云和月,伊人天涯?伊人天涯?”

  声音渐渐低,却是愈低愈更凄迷,白铁军只觉曲子及歌词非常熟悉,—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但却感到十分亲切。

  忽然灵光一闪,白铁军心中一凛,双自神光暴射,注视青衣女子,凌厉已极,那青衣女子丝毫不怯地道:“相公,心有疑惑,妾身……妾身……”

  白铁军沉声道:“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你来赚我?”

  青衣女子道:“去年在碧鸡寺元党大师讲经,贱妾也曾听了半日,无觉大师是有道高增,质诸佛学疑难,大师日讲滔滔不绝,如满天花雨,美不胜收。”

  她说到此看了看白铁军,只见他脸上神色坦然,并无不耐之色,不由暗自忖道:“董公子心地慈善,自应得好报应,这孩子豪迈中仍不失细,真不愧为奇男子了。”

  青衣女子又道:“大师手持断木说荣枯,有根无根,常人总以佛家劝人六根俱净,七情皆幻,大师却说人无根则枯,有根便是宿根。”

  白铁军道:“小可一介莽夫,这佛学精微,半点也未能领会,姑娘此说定有深意,还望直截了当说来较好。”

  青衣女子颜色一整道:“大师又道人生在世,父母为大,云云众生岂无父母,爱根一长,恶根自泯,父母之爱,乃天地间至性至情,宿根早生,总不可以痴视之。”

  白铁军泰然道:“多谢姑娘指点,自某身世尚望见告。”

  青衣女子惨然地道:“公子,这故事悲惨得很,这十多年来,贱妾每梦到主母,唉,她总是默默地看着贱妾,那目光……那目光……”

  她说着说着,眼泪如珠落下,哽咽不能成声,半晌才低声道:“公子,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上主母,慈懿仁厚,四德俱备,从来没有怨过人来,那年……那……总有二十几年了吧,是桃花正在盛开的春天,那时贱妾才七岁,是伺候主母的小丫头。”

  青衣女子歇了歇,白铁军凝神听着,他虽是气吞斗牛的武林高手,乍闻别人诉说自己一直茫然的身世,心中又悲又喜。

  那年的春天,正当升平时候,秦淮河畔垂杨吐牙,桃红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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