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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老五激动他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以为老三已经撤手人世,但多年来,他们彼此之间绝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曾经是极渺茫的幻思,却被证明并不是梦想,面对着这长远渴望的一刹那,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

  老二强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遥,害得我们想的好苦!”

  任厉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于是,他流泪了。

  那亮晶晶的泪珠,在他们白花花的胡子上滚动而下,先是几颗,终于越滚越多,他们彼此地望着,他们都觉得一如当年订交之时。

  少年时的豪气,又开始在心胸上盘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却因而更觉得凄凉,他们似乎是为了久别重逢,而喜极流泪,但更像是为了一生事迹而悲喜交加。

  于是,山谷中传出了狂笑大哭的声音,在中气极足的声调中,孕育着千锤百炼过的感情。

  早起的猴子,惊疑失措地凝听这震耳的哭声,当它们觉察到其中的压力,是它们所不能负担的时候,它们便纷纷用前肢掩起耳朵,吱吱喳喳地往山下急奔而去。

  黑夜中,武当山像一条隆起背的黑色大鲤鱼,那平齐中略呈起伏的林峦,正像是鲤鱼的鳞片。

  山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桔林,整整齐齐地占了五亩之地,轻凤吹拂过去的时候,发出一种楠林特有的沙沙异响。

  这林子的中央,却有一座破旧的木屋,那屋顶已有不少破损之处,就如一阵风都挡不住的模样。

  木屋中没有灯光,但是,屋里的人并没有安睡,他孤单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道:“唉,岁月的确能使人的壮志豪气消灭,就拿我来说吧,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的飞扬豪性哪里还有一分存在?”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他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零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他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上凝视,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得是一片浑饨,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难以分辨得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白芒,你生性暴躁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眉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候他曾争辩:“启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尊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吗?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性子来修行道家至理,那是绝难有所成的,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禀性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最重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即将满期的“禁令”丝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

  他曾经暗暗发誓,今生绝不再与人动手,虽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并不在于动手不动手之间,但是,他以为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恩师命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块月光渐渐地移到了木窗的边框上,终于,完全移了过去。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木屋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喊声:“里面可是白芒道长?”

  他吃了一惊,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那是陌生的,绝不是每天为他送食物者的声音,而且,那人也不曾问出这样的话的。

  他平和地应道:“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道:“请道长出来一谈。”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过去,他心想:“这人知我限期已满,所以叫我出去,想来必是山上的本派门人。”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缓缓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了木屋的门进,伸手在那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四十年来,他从没有碰过那门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因为他怕那门栓会对自己发出重大的诱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可一抽,那木栓拔了开来,吵呀一声,那破旧的木门随着他的手劲一带,自动地张开,一股夜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薄薄的一扇木门,竟像分隔开两个世界。

  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站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白芒道长请随在下到林外一谈。”说罢转身就走,白芒道长不知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着他前行。

  那人走到一个形势隐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间转过身来,只见他面上蒙着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白芒道长不禁一愣。

  那蒙面怪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白芒道长道:“阁下是谁,怎知贫道……”

  那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听过?”

  白芒道长努力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蒙面人阴森地笑了一声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铁烟翁张青,昆仑的萧文宗几十个老贼,在崂山上围攻一人,这个你总记得罢?”

  白芒道长脸色一变,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准确吗?但他仍然平静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蒙面人嚓地抽出了长剑道:“不错。”

  那一道白森森的剑气在黑暗中闪过,却像是从白芒道长的心田上划过,他身躯一阵抖颤,那些冲霄的剑光刀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潜伏在人为压制下的本性跃跃欲动,他睁大了双目,白髯一阵簌簌抖动……

  但是,立刻之间,他的脸上露出无比的和平之色,他和声道:“你动手吧,贫道绝不与人动手。”

  那蒙面人哈哈长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如此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动手了吗?哈哈,告诉你,本教主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装模作样,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动手?”

  白芒道长双眉一轩,待要说什么,但是,又忍住没有说,只静静站在那儿,纹风不动。

  夜风吹得他的道袍飘飘然,他的白髯也是飘飘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剑扬起,那剑身如波浪一般上下一震,接着是嗡嗡一声怪响,白芒道长本来是低垂双目,这时被天全教主这一手精绝的内功惊得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声,刷地一剑当胸刺到,岂料白芒道长却看也不看,当真闭上了双眼。

  天全教主天性狡猾已极,他这一剑原是华山派的“惊天一搏”,狠快兼备,但他一见老道纹风不动,立刻就变成了金砂门的“赤石乱走”,打算先试一招。

  但闻他喉头发出一声异吼,那剑势忽然首尾倒置,完全反了过来。华山乃是走的纯内家功夫,而漠南金砂门走的是纯外家路子,从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干万,但是,能在一招之中从一个极端变到别一极端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白芒道长耳中闻得两股极端相反的异嘶之声,不禁心中大是惊奇,说时迟,那时快,天全教主的“赤石乱走”已施到道长身前!

  天全教主见他仍是不动,着实清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当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势,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飞磷”。

  只见白芒道长双目猛睁,目光中射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但他竟然丝毫不动,但闻得“啪”的一声,天全教主的长剑已经贯胸而入!

  天全教主这一式好深的功力,一直刺穿白芒的身躯,剑尖从白芒的背上穿了出来,仍是白光霍霍地,丝毫未沾血迹,而白芒老道也仍然八字形针立地上,分毫未动。

  这“鬼箭飞磷”白芒老道练过何止千遍,是以他一听到剑风,立刻识出,只见他针立地上,须发俱张,头上豆大的汗珠迸出,挣扎着喝道:“鬼箭飞磷!好一招鬼箭飞磷!告诉贫道你由何处学得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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