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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畹儿木然了,她知道这是苏东坡“留题仙都观”的诗句,但张大哥的心境难道竟会如此多感触吗?从她呀呀学语起,她就觉得这位大哥哥是冷漠的,而今日他的一言一语,又恰巧相反,她想:“他心中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弄出了究竟。”

  是的,张天行是个看得开的人,三十多年的静养,减去了多少分的火气,心静自然凉,也难怪他以八十高龄,望之仍如五十许了。

  但是,他并非没有遗憾的事,他只不过是不愿提,而每当触及这般痛史的时候,感触是在所不免的,这是人之常情呀!

  太阳已经高过半天,彻骨的山风丝毫不减,他们两个无声无息地坐在巨石上,群峰皆在脚下,松涛四起,仿佛置身画境。

  良久,张大哥开口了:“当时我本就奇怪,为何天一大师在任厉袭击我的时候,不像五雄和我所料的一样,独身突围,而一定要我反占任厉所居的‘火门’,来破这五行阵。

  后来当五雄保证不上我堡捣乱后,我心情一松,竟然又忘了回头看看。

  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我才能安定下紊乱的心神,我说不出那刻是悲伤,还是高兴,应当欢欣的是,能打跑了这么强大的对手,但更使人悲伤的是,大丈夫空学得一身本事,竟用来逼死了最亲近的小师弟!”

  畹儿惶恐地望着他那充血的脸,红红地,这不是内家高手应有的脸容呀!她惊叫道:“张大哥!”

  张大哥有如触电似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理智又克服了冲动的情感,他喟然地长叹了一声:

  “唉!古今换易如秋草!真一点儿也不错。

  那时当我觉得古怪的时候,忙回身一看,大师竟然不声不响地坐在那石头上。我忙上前细看,已然气息甚微!

  你想,和这五大高手轮番拼斗了三天二夜,功力已是通达神化的人,就像天一老和尚这般,也难能撑得住,方才我插手的时候,大师想来已快油尽灯枯了,也怪不得五雄自认功亏一篑,而心甘退让,因为他们虽以五对一,但真力也耗得差不多了,不然任厉再不济,又哪会被我一招之内,就抢了地位置。

  大凡人在争斗的时候,都能集中意志,等到松了一口气,又不能支撑得住了,所以老和尚在这片刻之中,竟已垮倒。

  我既心存救危,岂可弃重伤的老和尚干冰天雪地之中,但是,堡中的事情也不容易应付,我伏波堡祖宗百多年的心血更不能轻易白废。

  我考虑了片刻,一咬牙,抱起老和尚,想在附近找个人家;因为大师主要是伤在真力虚脱,只要静心调养,无人打扰,过个把月也能自好,但在恢复之前,尤其是当时,是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虽三尺童子,也可加害大师。所以目前紧要的是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最好能托给山中的猎户,这样便可两方面都无妨碍,而我也能及时赶回堡了。

  哪知天不从心,事与愿违,偏偏这五雄所居的山谷中,竟没有其他人家。而这豫鲁交界的山区,千里罕人烟的地方可真多,便是这山谷外的诸峰上,也不一定能找到山居的人。

  我放下了大师,跃上了一枝竹子,纵目远眺,只见这方圆百多丈的山谷里,那还有半丝入烟?

  我只得又抱起天一大师,找到了五雄所居的茅屋,幸好屋中日用百品倒一应俱全,我便以一己的内力,用心为大师疗伤,这样最快也花了三天三夜,到我再赶回堡中,已是人事全非,尚可告慰的是宝图未失,我伏波堡的威名方能不坠。”

  畹儿信手抹弄裙角,半带好奇地问道:“倒底是什么宝图,弄得天下武林都结怨于哥哥?”

  她心里确是费解,因为以陆大哥这般耿介的人,也想染指,不知世故的她,又哪能捉摸出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呢?

  张大哥微笑道:“到时候,你哥哥自然会告诉你的。”

  畹儿薄嗔道:“又来了,人家已经十六岁出头了,还当人家是小孩子看。”

  张大哥看她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不禁大笑道:“少年哪知世事艰,你还大小,譬如说,你那五个拜兄的歪招,你偏捧得像个宝。”

  畹儿一半儿赌气,一半儿也有点不服气说:“那和尚要不是大哥你插上手,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就换人啦!”

  张大哥明知她在斗气,故意逗她道:“你练了快三个月的邪功夫,咱们就较量较量看?”

  畹儿哪肯上当,晓得他连五雄都有点不放在眼里,自己跟他斗了,可不是稳输,到时候,便说不过他,忙摇手道:“老前辈怎能以大欺小,咱们还是评评理,你先说五雄的招数有什么不对。”

  张大哥存心开导她,见已到了主题,忙敛容正颜道:“天下的事物,没有一件不是正反相合的。假如武林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正,那么,便有人专门以怪招来破各派的正宗武功,这便是反,就好像……”

  畹儿抢着道:“五雄!”

  张大哥摇摇头道:“不对,我所亲眼见过的,只有‘蛇形令主’一人。”

  畹儿得意道:“那么,五雄是正宗的了。”

  张大哥还是不同意说:“不对。”

  畹儿想了一会儿道:“那么五雄是合正反于一家,这还不好?”

  张大哥仍笑道:“都不对,五雄是以反为正,自己又反过来。譬如说,上次我在陇西安家,见到‘蛇形合主’以绝招破了‘铁雕’程鹏飞的‘顾此失彼’这一招,便是以反克正,而五雄所想的招术,便是如何利用‘顾此失彼’,来使敌人发必然之怪招,然后又再破他这怪招,其收效比以正宗武功胜之,自然是大得多。这在他们和天一大师以啸声相搏时,便可看出。所以是以反克反,但这种怪招如碰到对手以正宗武功,完全稳扎稳打,便无效了,所以我说他们是邪门,你服不服?”

  畹儿一想果然有理,但半耍赖道:“我偏不信,难道五雄没遇到过正宗武功的高手?”

  张大哥信手抓起一片碎石,随手向上一丢,嗤的一声,划空而去,直落入山谷中,然后对姚畹笑道:“五雄本身正宗武功也都到了化境,所以才能信手成招,譬如学草书的人,一定先要从楷书着手,船随水涨,到时自会成功,像你这般练法,别‘走火入魔’了才好,就像这块石头,虽然先是向上,但终归还得落得更低。”

  畹儿乘机道:“你口说无凭,也得让我知道些个中味道,我才能认清五雄的缺点来啊。”

  张大哥笑道:“你这娃子总想讨巧,也好,我就教你一些。”

  哪知畹儿反讥道:“唷!不是传男不传女吗?”

  张大哥一怔道:“我教你的,并非我伏波绝艺,而是天一大师传给我的武技。”畹儿见有好处,也就收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个月,在这短短三十天中,畹儿一方面在张大哥调教下,苦练正宗玄功,另方面也不时练些五雄的招式,这些招式,虽然都是妙到极项,但苦在招招不连,因为五雄自信只要手上其中任何一招,对手就几乎不可幸免了,所以才有这等绝事。

  有一天的黄昏,畹儿练过了坐功,便到山上各处走走。黄山虽大,她可最爱一个去处,原来此山素以峥峥著名,山上怪石林立,但给畹儿发现了个更好的地方,是一个断崖下面,千丈绝壁之上,离项不过三五丈处,有枝盘根巨松,那松树顶也生得奇怪,虽然枝叶甚密,但中间凹下去一大块,恰好能坐下一个人。这几个月来,畹儿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坐在这里,静观白云苍天,下视万寻深渊,还览连峰造山,可是她怕张大哥怪她涉险,同时也有个私心,要把这地方送给陆哥哥,所以没告诉他。

  这天,畹儿仍坐在那里,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只见夕阳返照之下,大地一片红色,远处山上的松柏,几不可辨,但风儿过处,却有片片波涛,归巢的鸟儿,在脚下急飞,这等情趣,对久居堡中的她,是具有何等的诱惑!

  太阳终于无可奈何地落了西山,畹儿用手帕扎住了长长的秀发,以免被山风吹散,她想,要是陆大哥和哥哥能不相打,而能一起欣赏这景色,该是多么美妙啊!

  于是,她沉醉在周遭的美境中了。

  忽然,断岸上发出一声幽闲的长叹,畹儿惊觉地抬起头来,但黑漆漆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人一定是个高手,因为以畹儿现在的功力,再分心也能辨出五丈之内的声息,而此人竟不声不响地已到了头上。

  畹儿初是一惊,再仔细咀嚼他那长叹声,于是,她知道这是张大哥,她顽皮地打算着,要跳上去吓他一下。

  但当她正要拔身而起的时候,张大哥又叹气了,而这次,更长而且更为忧闷。

  畹儿迟疑了,因为,自从上次张大哥说起五雄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大哥哥的心事实在是十分繁重啊!于是,她坐下来静静地听,竭力缓缓地呼吸,以免他警觉到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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