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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张菁扶着爱子缓缓站起身来,垂泪道:“孩子,是妈不对,妈不该撇下梅公公,使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没人照顾……”她抬起头来,痴痴地望了丈夫一眼,又道:“但是,捷哥哥,我们母子是来寻你的呀,听人说你受了重伤,你想咱们夫妻父子,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辛捷大声哭着,用力挥舞着手臂,叫道:“你们不该来,我便是死一百次,也报不了梅叔叔大恩啊!”

  张菁轻移步走到辛捷身旁,温柔地说道:“捷哥哥,是我不该离开梅叔叔,你打我吧!只要你能不再伤心,便是打死我,我也甘心瞑目……”

  辛捷一阵悲切,探臂又将爱妻搂在怀里,泣道:“菁儿,菁儿,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但是梅叔叔死了,咱们竟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他老人家养育我十年,想不到临死之际,身边竟没有一个亲人。”

  他此时已从有声的哭变成了无声的饮泣,在他英俊的面庞上,几乎已布满了泪水,张菁陪着丈夫嘤嘤而泣,只有辛平似乎迷茫的站在一旁,竟未闻一声哭声。

  辛捷偶然抬起目光,扫过爱子的脸上,却不由心底一震。

  原来辛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梅山民的坟土,眼中虽然热泪盈眶,但他却极力忍耐,不使泪水没落下来,上齿咬着下唇,白森森的牙齿,早就深陷在唇肉之中,鲜血从他那细嫩的嘴角流下来,滴落在衣襟之上。

  辛捷蓦地从爱子身上,看到自己幼年的影子──

  当“海天双煞”羞辱他的母亲,掌劈他的生父,他那时不过十二岁,岂不正与辛平现在的年纪相仿,但他又何曾流过一滴眼泪?他只在心里反复的念着两个字──报仇!报仇!

  然而,他毕竟是老了,老!使他丧失了当年坚忍的傲性,使他流下了那可耻的泪水,使他自觉与儿子相较,已成了一个怯懦的懦夫。

  辛捷缓缓举起手来,拍拍辛平的肩头,沉声道:“孩子,你要立志替你梅公公报仇!”

  辛平突然仰起面孔,轻声问道:“爸,是谁害死了梅公公?”

  “这个……”辛捷被他突然一问,自己也答不上来,心忖道:“是呀!谁害死了梅叔叔呢?”

  张菁皱着眉头,插口道:“或许没有谁害死他老人家,捷哥哥,你别忘了,他老人家已经七十……”

  辛捷猛力摇摇头,道:“不会!不会!他老人家虽然失去功力,但身体素来硬朗,绝不会七十余岁便猝然死去,何况,他老人家若是老病而死,汶儿和玉儿又怎会一起离开此地呢?”

  张菁道:“正因汶儿和玉儿不在,才足见他老人家只是天寿已终,你想想,如果真是什么大胆狂徒到沙龙坪来寻仇,汶儿和玉儿岂能幸免?而且还能从容替他老人家堆坟立墓?关锁屋门?”

  辛捷沉吟地点点头,半晌之后,突然目射异光,沉声道:“为了证实他老人家死因,只有一个办法,平儿,你去拿一只铁铲来。”

  张菁惊道:“你……你要开坟?你要他老人家死了也不能安身?”

  辛捷毅然道:“你别拦我,咱们除了要查出他老人家死因,同时也该另备棺木,择地安葬,岂能就此草草了结他老人家一代盛名。”

  片刻,辛平已取来一柄铁铲,辛捷跪倒在地上拜了三拜,举起铁铲,一铲一铲铲开那坟上新土!张菁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倏起倏落的铲头,心里也恰如铲头般起落不安。

  她多么盼望坟上铲开,梅叔叔并没有死,即或真的死了,也仅只衰老而终,别无他因。

  因为她知道,一旦辛捷证明了梅叔叔是死于仇家之手,势必天涯海角,搜索仇人,这个家又将沦于刀口边缘。

  十多年来,她提心吊胆地生活着,无时无刻不在为丈夫的安全而焦急,仗剑江湖固然无可厚非,但她是女人,是妻子,她不能没有一点自私的关怀,辛捷名声越响,仇家也就越多,她也越发为他感到恐惧和忧愁。

  她只盼能和丈夫像自己的爸妈一样,隐居海岛,过着自由无拘,安全而坦然的生活,但辛捷却天生急义,并不像她爸爸无恨生一般孤芳自赏,宁愿将那锦绣年华,消磨在海阔天空,悠游浪荡之中……

  那铁铲越铲越深,渐渐已铲开一个深有二尺的大坑,蓦地一片衣角,从泥土中飘出。

  张菁心情向下一沉,就像一根拉紧了的琴弦,再一用力,便要“铮”然而断了,她不敢想象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梅山民果真是死在仇人手中的话。

  辛捷的心情更比妻子紧张百倍,铁铲每一起落,如今都变得那么沉重,那么迟缓。

  衣角展露越来越大,不多久,已能看出坟中尸体的大约轮廓,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的葬身之冢,竟连一片薄棺也没有。

  谜底转眼就要揭穿,这个谜,也许又将为武林带来无数血雨腥风,骇然巨波。

  辛捷垂首注视坑中半晌,突然跨进坑中,拂去梅山民面上泥土,双手将尸体托出土坑,张菁忙掩面转身,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那梅山民的尸体面目如生,丝毫也未腐败,在他那微微下弯的嘴角边,似还挂着对这世界未尽的傲意。

  辛捷屈膝跪倒,解开梅山民胸前衣襟……

  触目处,胸前赫然一只清晰的焦黑掌印。

  辛捷狠狠咬着牙,激动地道:“菁儿,你看,我猜得没错吧?”

  张菁“哇”地一声痛哭失声,一转身扑在尸体上,哀痛地叫道:“啊!梅叔叔,梅叔叔!”

  辛捷父子并肩而立,四只眼睛怔怔凝视着梅山民的遗容,这容貌对他们早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但他们此时目不转瞬,就像短暂的一瞥,他们才能记牢梅山民的一鬓一发,一肌一肤……

  那苍老的面庞渐渐模糊了,不知是泪水浸透了视线?或是暮色罩临大地,落梅如雨,象征着生命的渺茫,人世的短促。

  不知过了多久,痛哭的已经嘶哑,饮泣的泪已流干了,忘了跋涉的疲惫,也忘了饥饿和寒冷,梅树下又复寂静了,若非那继续的“窸窸窣窣”哽咽,几乎使人会怀疑这树下已是四具化石了。

  夜已深沉,梦已渺,梅林中才飘出几声轻语:“平儿,赶车进城去替梅公公选一副上好棺木来。”

  “但是,爹……车上的高大哥……”

  “移他下来,就安置在梅公公的床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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