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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练了很久,额角见汗,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忽然一条人影从他身旁晃过,高战定神一看,正是吴大叔,手中提着一对香烛,低着头如飞而去。

  他正想出言招呼,但是吴大叔脚程太快,竟来不及叫喊,高战也赶忙翻身站起来,向吴大叔去路追去。

  追了一会,也不见吴大叔影子,心中正感奇怪,蓦的一阵低沉如梦的声音随风飘来,高战循声向左跑去。只见吴大叔背向着他,坐在前面不远一处坟前,口中喃喃低语,高战凝神去听,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高战心想:“吴大叔说要去会老朋友,原来他的朋友已经死去,难怪吴大叔那么不愉快。”

  山风飒飒,景色很是凄凉。

  渐渐的,吴大叔声音微高,似乎是在与人争辩,高战不由又走近些,只讶见他道:“阿兰,阿兰,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天天晚上作梦梦到你,你总是一句话不说就走开,阿兰,你还气你大哥吗?”

  声音凄凉,像是从心底倾诉而出,高战想道:“吴大叔和谁在讲话呀?”

  吴凌风又道:“阿兰,十年了,大哥有哪一天不在想你,又有哪一天是快活的?我天天都在想你为什么忍心离开我,可是,可是阿兰,你大哥真笨,怎么样也想不出来……大哥要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甚至于杀我,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这么一走,剩下的无边痛苦,要你大哥一个人承担,阿兰啊,大哥的心都碎了……”

  高战听他如怨如诉,心中一寒,咐道:“原来吴大叔是和墓中人说话。”

  接着吴凌风反反复覆诉说自己的寂寞痛苦,高战听了甚是同情,心想:“这世上的人快活的倒是少,痛苦的可是多得很,要是我能够尽解天下人的痛苦,那么就是要我死掉,我也是愿意的。”

  高战突见吴大叔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暗淡的天际,那眼光中是绝望,阴暗和刻骨的苦痛,高战望了两眼,只觉他一切都显得那么深刻,那表情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人终身刻划在脑海中。高战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浅薄。

  吴凌风忽然转身道:“小弟弟,出来吧。”

  高战依言跳下,心中暗佩吴大叔功力深厚,即使在悲哀中,却也能顾及四周。

  吴凌风也不言语,高战一看那幕碑上写着:“兰姑娘之墓”。

  墓旁有一对石狮,在这荒山中显得十分威猛,也可以看出这筑墓人的苦心。

  高战劝道:“吴大叔,咱们回去吧。”

  吴凌风一呆,口中茫然喃喃道:“归何处,归何处,天涯无际,何处是乐土……”于是对高战一挥手,漠然的瞥了四周一眼,施展上乘轻功,飞快的走远了。

  高战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吴凌风背形消失在山林间,但觉天地悠悠,不如意的事都陡然涌上心头,父母亲爱的音容和永别时的惨景也浮在眼底,直欲放声一哭……

  高战望着吴大叔背影消失,心内百感交集,他想:“吴大叔是情深义重的人,这坟里的姑娘一定是他心中最爱的,唉!吴大叔那么英俊正直,老天爷却惨酷的把痛苦降在他身上。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他感到有些激动,坐在墓旁想,非常飘忽,突然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彷佛在他眼前浮走,高战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心和亲切。

  “她现在不知在哪里,那天我匆匆忙忙随吴大哥跑掉,也没有多瞧……多瞧她一眼。”他想到此,脸上微红。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她父亲却是一个绿林大盗,如果她父亲是个人人敬仰的大侠,那可有多好呀!”他胡思乱想,一块树叶落在他脸上,打断了遐思,微惊之下,不觉失笑:“我真好没由来,她父亲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他抬头一看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山里一片寂静,高战有些索然,不再逗留,下山返店。

  ***

  且说吴凌风祭过阿兰后,徘徊在墓边,悲不可抑,他这十年来陪着他师叔祖东岳书生灵冰若在泰山幽谷中,除了练武,就是精研佛理,他天资颖悟淡泊,对于一些大乘佛理都能领略,可是对于阿兰之死却是不能释然,每一念及,心伤欲断,每年到了阿兰自杀的日子,他都偷偷地下泰山,到长安城外阿兰墓上回忆昔日的温馨,陪伴一下永远活在心中的旧侣。

  这日他在墓上向阿兰倾诉自己的痛苦,明知高战在旁偷听,但他一心一意沉醉于往事,是以起初并未叫破。后来叫出高战,听到高战柔声安慰,他此时情感之弦已经脆弱到一触可断,闻言眼泪几乎流出,知道此处不宜再留,为免被高战看见自己的流泪,就飞奔而去。

  他跑了一阵,心情略略平静,忖道:“我这十年苦修真是白费了,每年下半年我读佛经进境甚快,并无滞碍,可是一到冬末春初,我虽身在泰山,可是心却老早跑到长安来,读起经来,滞而不通,而且这情形愈来愈是显著,看来再过几年,我得搬下泰山,到此日夜相陪了。”

  他转念又想道:“云爷爷说过真的痛苦是永远不会忘掉的,永远无法比较的,我这一生既然忘不了过去的痛苦,在未来的日子何以自处呢?念经并不能减轻我心灵的担负,时间并不能冲淡我的记忆,佛劝人把生死哀乐都视做飘浮的轻烟,可是我却办不到,佛门虽广,看来也渡不了我这无缘的人。”

  他思潮起伏,不想走错路头,进入丛山中,他见路途愈来愈是险峻,也不在意,放开脚步,往高处窜去,翻过一处山坡,只见地势豁然开朗,一位茅屋依坡而立,景色真如图画一般。

  吴凌风心中大奇,暗忖这等地方也有人家,多半是高人隐士,就走上前去,只听到一阵阵琴声随风从屋中取出,音调铿锵,充满了欢乐之情,吴凌风听了一刻,知道在弹一曲“之子于归”。心想:“这人心中的感觉,完全从琴声中表露出来,少男少女于归之喜真是人间之大乐,我何必打扰别人的欢乐!”

  他正想离开,忽闻琴声一变,宛如秋尽冬来,一片肃杀,又如天涯孤客,对月怀乡,戛然长叹。

  突然琴声一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无情最是有情……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

  吴凌风听得一震,想到情爱缠绵之乐,生死离别之苦,不由得痴了,心中只是反复嚼味着那句话,十多年来耿耿于胸中的事似乎豁然而通,再无疑义,口中喃喃道:“情是何物,情是何物,佛祖并没有叫人们忘情,他自己就是怜众生之苦而牺牲一己之安乐,难道这不是有情的表示?我,我到东海大戢岛去找那平凡大师剃度皈依吧。”

  但他随即想道:“平凡上人无拘无束,何等自在,他老人家天性恢谐,久居海外,只怕连剃度规矩都忘光了。我此去找他,一定不得要领,倒不如到少林寺去。”

  他盘算已定,胸中顿觉开朗,往嵩山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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