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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破蒲团跌翻活佛 干矢橛悟彻沙弥(4)


  小沙弥见了生气,问道:“害我挨打,偏巧在这时候,跑到那里去了呢?”慧猛头陀道:“我刚起身到那边小解,这里有谁打你,你为甚么不叫我一声呢?”

  小沙弥道:“我若知道师傅就在那边小解,又怎么会挨打呢?叹!师傅到那边小解,怎的连蒲团都带去了?”慧猛头陀向樯根下一指,笑道:“这不是蒲团是甚么?谁带着蒲团去小解!”小沙弥低头看墙根下,那破蒲团果然不曾移动;不过上面糊满了泥垢,和墙根下的土色一般无二,胡乱一眼望去,看不出蒲团来。小沙弥只好自认晦气,不能归咎慧猛头陀不应该小解。

  慧猛头陀弯腰将蒲团提起来,笑道:“我不愿在这里挨饿了,往各处化缘去。”说罢要走。

  这小沙弥极老实极笨,寺里和尚教他向东,他不敢向西;教他坐着,他便不敢立着的。此时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灵活起来,觉得慧猛头陀是个有神通的和尚;自己若能跟着他同往各处化缘,必能得着不少的益处。终南山昭庆寺徒负盛名,其实满寺都是些恶俗不堪的和尚,非自己安身立命之所。

  这念头一起,便绝不踌错,实时向慧猛头陀跪下,说道:“师傅不愿意在这里挨饿,我也多久不愿意在这里日挨打,夜挨骂了。师傅往各处化缘,带我同去罢!我情愿从此每日募化了供给师傅。”

  慧猛头陀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独自一个人,尚且嫌累赘了,如何能加上你跟着!”

  小沙弥道:“我募化了给师傅吃,又不要师傅募化了给我吃,师傅为甚么怕累赘呢?师傅在昭庆寺也有三个月了,还不知道他们凶恶的情形吗?他们对师傅,尚且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待我更是不拿我当人了。即如刚才不见了师傅,我立在他们背后,离这墙根远了些,看不见墙根下面有没有蒲团,他们立在近处的应该看见;看见了蒲团,就应该知道师傅在这里,何至不由分说的,就将我的脸打起来呢?我受他们的打,也实在受的够了。无论如何,得求师傅慈悲,带我同走。”

  慧猛头陀道:“这都是孽报,随便跑到甚么所在,是躲避不了的;我看你还是安心在这里顺受罢,自有苦尽甘来的日子在后头。你有送饭给我吃的功德,我等到你在这里的孽报将了的时候,再来引你往别处去;此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须记取刚才是因多言招辱,此后不可多言。”

  小沙弥见慧猛头陀不肯带他同走,连叩了几个头;正要再三恳求,只是抬起头来一看,已不知慧猛头陀一瞬眼就到那里去了。急急的爬起来,四处找寻了一会,竟是毫无踪影。因心里记着此后不可多言的吩咐,便不肯再将与慧猛头陀会面及谈话的情形,向同寺的僧人说了。

  昭庆寺的寺产很富,寺里的金银以及贵重物品,因之也很充足。经管财产的和尚,恐怕有窃贼来转念头,就养了几条恶狗,白天用铁链锁着,不许见人;夜间才放了出来,分守昭庆寺的左右前后。

  每日三餐送饭给狗吃的事务,从来是小沙弥担任的。经管寺中伙食的和尚异常吝啬,生性又极凶狠,每餐喂狗的饭,都有定数的颗粒,不能多给。若是这次多给了一撮饭,被经管火食的和尚看见了,小沙弥便得挨一顿暴栗,光头上几日不得消肿止痛;便是极轻恕的这一遭,也得受一顿臭骂。小沙弥因多给狗吃了受罪责,自然害怕不敢给狗吃饱;然狗每餐不能吃饱,一则叫唤不宁,二则那些狗因吃的不饱,身体都一日瘦弱一日了。经管伙食的又怪小沙弥喂养的不好,也是非打即骂。

  小沙弥在昭庆寺的境遇,有如此苦恼,所以情愿跟慧猛头陀同往各处募化度日。慧猛头陀既执意不肯,并说了等到在昭庆寺孽报已将受了的时候,便来引他往别处去的话;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过度那苦恼的日月。

  朝打暮骂的又过了半年。这日小沙弥分送了饭给那些狗吃,其中有两条狗大约是病了,在平日吃了嫌不够的饭,这日却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小沙弥见这两条狗不将饭吃尽,急得甚么似的,双手捧起那盛饭的瓦钵,凑近狗嘴教狗吃。狗吃饭难道还存着些客气?若是吃得下的,自然早已吃光了;吃不下而至于剩下来,休说凑近他嘴边不肯吃,便是拨开狗嘴灌下去,也是做不到的事。瓦钵捧到狗嘴边,那狗已将头偏过那方去了。

  小沙弥正捧着瓦钵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得有脚步声缓缓的由远而近。小沙弥听惯了那脚声,知道就是那经管伙食的和尚。心里思量,这剩下来的两半瓦钵残狗饭,一落到那和尚的眼里,一顿恶打又是免不了的。平日吓虚了心的人,这时一害怕,就只图如何可以灭迹,不使那和尚看见,免此一顿恶打;除此以外,甚么也不能顾虑了。

  这两个半钵狗饭,如何才能消灭,不使那和尚看见呢?小沙弥原是个生性极笨拙的人,一时情急起来,仅想到了吃下自己肚里去的一个妙法。一想到了这个妙法,也来不及转念这狗吃不尽的饭是腌臜的,是吃下肚里去要难过的,就急急忙忙的一阵乱抓,霎时间将两个半钵饭都塞进了肚皮。但是狗饭已塞进了肚皮,再听那和尚的脚声,不知怎的并没有走到喂狗的所在来?已不再听得那声息了。

  小沙弥走出来看了一看没人,心里才后悔不该鲁莽吃下肚里去。一有了这后悔的念头,立时就想到狗饭的腌臜的了,那里按捺得住?哇的一声,把吃下去的都呕了出来。呕过之后,似乎心里好了一点儿;然接着想到狗嘴是吃屎的,又觉得恶心起来,越恶心越朝腌臜的这方面想去。喔了又呕,呕得肚里一无所有了;并用清水不断的漱口。

  只是尽管呕尽管漱,心里之作恶难过,仍是有加无已。就是干净饭菜,也不能吃下去;吃下去,只一涉想到狗身上,就不由得不呕吐狼藉。如是吃一次,呕一次,漱一次口,直闹了三昼夜,连睡也不能安贴。到第三夜,实在闹得精疲力竭了。肚里空空的,饥饿难忍;然因三日所吃的饭,每次都得将肚皮呕痛,尚觉不舒服,虽是饥饿难忍,也不敢再吃饭了。

  夜深独自一个,睡也睡不着,坐又坐不安,简直和失心疯的一样。闹到天色快要亮了,小沙弥心里忽然作念道:“我若早知道那两个半钵饭吃下去,有这么难过,何妨送给他们打一顿的爽快呢?于今那饭已吃下肚去三日三夜了,呕吐又已呕吐干净了;而心由的作恶,比初吃下去时更厉害。像这样的日子,怎样能再过下去呢?倒不如死了,免得再受这些罪。”

  死的念头一动,就觉死法以悬梁为好;悬梁的所在,以厕所为好,因天光还不曾大亮,厕所里必没有人,不至被人解救。当即寻了一条绳索,直走到厕所里,借着朦胧晓色,寻觅可以悬挂绳索的所在。

  粪坑中一股一股的臭气,直冲进鼻孔,心里不知不觉的陡然转了一念道:“这寺里二、三百个和尚,饮食有吃得很精美的,有吃得很粗恶的;然不论精美粗恶,只一咽下了喉咙,都一般的变成了这种臭屎。可见食物的精粗美恶,都不过是两只眼睛作怪,下咽喉之后,有甚么分别?我只为吃了些狗吃剩的饭,那里就值得寻死?既是下喉以后毫无分别,则吃饭与吃屎,分别也只在眼睛上。我于今偏要抓些屎吃下去,看究竟又有甚么难过?”想罢,将手中绳索掼了,就弯腰从粪坑中连抓了几把屎吃下。立起身来,不禁仰天大笑。

  原来小沙弥此时顿觉心境开朗,业已大彻大悟了!大踏步从厕所里走出来,忽见迎面走来一人。这人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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