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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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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文汉转身就往外走,套上靴子,站在门外等。苏仲武穿了靴子出来,二人冒雪向顺天堂来。 走到病室门口,黄文汉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看护妇开门出来,黄文汉悄悄的问:“病人怎样了?” 看护妇点点头道:“此刻宁贴了许多,大约不妨事了。” 黄文汉举着拇指头对看护妇轻轻的道:“这个人睡着没有!” 看护妇笑着摇头。苏仲武急于要见梅子,在背后推黄文汉进去。黄文汉进房就闻得一种血腥气。只见春子坐在梅子床边,梅子仰面睡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比吐血的时候还难看。圆子靠着梅子的床柱坐了,低头想什么似的。见黄文汉同苏仲武进来,忙起身接外套,示意教二人不要高声惊醒梅子。黄、苏二人就春子的床边坐下。 春子望了二人一眼,掉过脸去不做声,面上表现一种极不欢迎的样子。苏仲武忍不住,轻轻走到梅子床边,低头看梅子一脑青丝,乱堆在枕上,脸上也蓬蓬的覆了几根,眼眶消瘦得陷落下去,合不拢来。虽然睡着,那眼皮仍张开一线,看见瞳人在里面动,一望就知道是有痛苦,睡不安稳的样子。嘴唇枯白得和脸色一样;不是还有一丝气息,谁也要说是已经去世的人了。 苏仲武心酸难禁,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十分想放声痛哭一场。 又怕惊动了她,反为不好,揩了泪极力的忍住。可煞作怪,梅子合上眼,半日不曾开,苏仲武只在旁边站了一分多钟,梅子好像知道似的,慢慢的将眼睛睁开,转过脸朝苏仲武望着,将头摇了一摇,含着一泡眼泪,发出极微细的声音说道:“你好生保重罢,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我常用的东西,在你那里不少,你都留着做纪念罢!这房里脏得很,不要在这里久坐,回去罢!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大约也挨不了几日,我实在舍不得就是这样死。生成了是这样的,没有法子。” 梅子说时,自己也把不住流泪。圆子、春子、苏仲武更是呜咽得转不过气来。 连黄文汉、看护妇都流泪不止。苏仲武强止住啼哭,说道:“你只管安心调养,院长已说了不妨事。你万一有个不好,我的罪更重了。我一条命为你死了,不算什么,母亲后半世没了你,如何过活?你的病完全是急出来的。你只想想你这身子,关系多大?” 梅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去罢!” 说时,尽力从被卧里伸出手来,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忙道:“我的手冷,莫侵了你不好。” 梅子不依,苏仲武只得呵了呵,握了梅子的手。 梅子紧紧捏了一把,抽咽起来。春子急得在旁边跌脚。梅子将手一松道:“你去罢!” 说完,将手缩入被卧里,掉过脸,仍仰面合眼睡着。 苏仲武此时如失了魂魄,站在床边不知道转动。圆子低声向黄文汉道:“你还是送他回去,以后不必来看也好,她这病是不能再加症候了。” 黄文汉点头。圆子拿外套替黄文汉披上。 看护妇拿外套给苏仲武披,推了几下,苏仲武的魂灵才入壳,也不做声。披上外套,拿起围襟,泪眼婆娑的开了房门就往外走。黄文汉跟出来,追上去替他揩了眼泪。问他:“还是家去,还是上馆子去吃点东西?” 苏仲武也不答话,径往家中走。黄文汉跟在后面,也觉很伤感。苏仲武走到家中,将衣服脱下来,也不折叠,一件件往房角上撂。从柜里扯出铺盖来,胡乱铺了,纳倒头睡着,掩面痛哭起来。黄文汉知道劝慰无效,一时心中也没话可劝,连外套坐在铺旁,望着他哭。苏仲武越哭越伤心,哭一会又停住嘴,拖着黄文汉说梅子如何好,如何好,说到伤心之处又哭。黄文汉心想:我在这里,他有人诉说,自然越说越伤心。我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哭一会,必然哭倦起来,或者会睡着。我此刻正肚子饿了,且去吃点东西,再来看他,岂不甚好?想罢,也劝了苏仲武几句,说去吃点东西再来,苏仲武也不挽留。 黄文汉去了,苏仲武又哭了一会,果然哭倦了,矇眬睡去。 仿佛梅子乱发蓬松的从外面走来,望着他笑。梦中的苏仲武倒忘记梅子病了。问她:“为什么头也不梳,这样乱蓬蓬的就在外面走?” 梅子笑答道:“你还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仲武在梦中正自疑讶,梅子忽然不见了。仿佛又到了日光,在那旅馆池子里看见梅子,靠着廊檐柱子站着,在那里掠鬓。 苏仲武想走拢去,一提脚便踏入池子里面。“扑冬”一声,全身跌下去了。急得喊了声“哎哟”!惊醒转末。看外套洋服,撂了一房,一个冷侵侵的电灯,发出白光来,连房子都像浸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叹道:“这样凄凉的景况,我如何过得来?她的病,医生虽说不妨事,我看那情形,是万无生理。纵然如天之福,留得一条性命,她已经有了人家,也不是我的人了。并且她和我那样的情分,也不见得肯嫁旁人,十九要忧伤死了。总之,她不嫁旁人就是死。两个消息,我听了都不能堪。我想我以后没有她,决没再有她这样的人来嫁我,填补我这缺恨,我还有什么幸福在后面可以希望吗?倒不如趁这时候死了。她得了我的死信,就不死也要急死,我和她两人在阴世,还怕不得见面吗?这世不能做夫妇,来世是一定可以团圆的。” 苏仲武这般一想,果是死的好。但是当如何个死法?跳火车罢,觉得太惨。用刀自杀罢,又怕手软,杀不死反要进医院医伤。服砒霜罢,药店里没有医生的证书,必不肯卖。想来想去,要死容易,寻死的法子实在没有。坐起来又想了一想,喜道:“有了,我记得前回新闻上载了段故事,说一个日本人因伤寒服安知必林散,服得太多,中毒死了。这样看来,安知必林散里面必含有毒质,我何不买些来?若怕毒性发得不快,再喝上几杯酒,一定不要一点钟就完了事。” 想罢,心中异常高兴。跳起来连忙穿衣服,披外套,戴暖帽,围领襟,出房穿靴子。此时外面的雪已住了。电光、雪光,照耀得如银世界一般,煞是好看。苏仲武要寻死的人,也无心玩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猿乐町一家药店里,买了十包安知必林散。又到春日馆料理店内买了一瓶牛庄高粱酒,提回家中。 将安知必林散一包一包打开,和做一块儿,足足有一酒杯。拿起来想往口里倒,一想:我既要情死,何能不留一封绝命书,使人家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自杀的呢?并且家中父母俱全,受了一场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将我自杀的原由说出来,使两个老人家知道我这死,是出于万不得已,不是那些不孝子孙,轻生不顾父母的可比。苏仲武想着不错,便仍将安知必林散放在桌上, 坐下来,揭开墨盒盖,拿了几张信纸,吮了笔,正要写,忽又想:绝命书就用这样普通墨写了,不觉哀痛,必得用血书才好。 我横竖要死了,留着这些血在这里有什么用?等我咬破指头,取半杯把血出来,再写不迟。这笔也不能用……遂又起身寻了一枝新笔,拿了一个小茶杯来盛血。从容坐下来,想右手咬痛了不好写字,咬左手罢。将左手就电灯下,反复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小指头,小指头,我还没有自杀,请你先与我脱离关系,借你一点血来表明我的心迹。” 说着,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闭着眼睛,用力一咬。 不知咬下来怎样,且俟下章再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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