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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动念诛仇自惊神验 无钱买渡人启杀机(1)


  话说欧阳后成驮着包袱从参将衙门出来。那时没有轮船、火车,只好搭民船到汉口;再由汉口直接搭船到渌口。估计程途,只要遇着顺风,沿途没有耽搁,不过半月或二十日工夫可到。无奈天气绝少半月二十日不变的,从南京去醴陵,又是上水,应有北风才好!偏巧后成动身在三月暮春时候,那有连刮半月二十日北风的?在江河中,整整行了一个半月,才到渌口。既到了渌口,便容易到家了!

  后成这日到了家乡,不敢归家。到附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父亲已死了两年八个月,计算在自己逃出门三个月之后便已去世了。甚么病症死的,邻居都不知道。就是庶母,也在二十日前死了。至此才知道庆瑞教自己不要在路上耽搁的道理。然事已如此,只得寻那主使教唆的潘道兴雪恨!

  一打听潘道兴这时住在乡下,遂寻到潘道兴家。原打算径找潘道兴,当面数出他的罪恶,然后下手惩治他的。转念一想,不妥!听说潘道兴也很会些法术,自己虽曾修炼了这么久,然太没有经验,恐怕弄不过他,露了面,反为不好。只好躲在潘家对面山上的树林里面,等潘道兴出来,相机下手。

  等不到半日,潘道兴果然从家里出来。潘道兴的形象,后成本来认识的,这时虽隔了三年不见,然容貌身体,并没有变更的地方:只觉得精神萎顿,不似几年前强悍凶狠的样子了。俗语说得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潘道兴一落到后成眼里,后成立时就触动了自己母亲惨死时的情形,心里一痛恨潘道兴,不由得便远远的指着潘道兴切齿道:“我今日定要取你这恶贼的性命。”这话才说出口,手还不曾缩回,再看潘道兴,已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手脚略略的动了几动,即直挺挺的竟像是死了!

  后成暗自吃惊道:“怎么死得这么巧,我的法术,还不曾默念口诀,这恶贼倒已死了。可惜,可惜。不过他早不死,迟不死,刚巧在我见面的时候死,我的仇总可算是报了。但是他死得这么奇怪,我不能不上前瞧个仔细,恐怕他已知道有我在此暗算,故意在我眼前装死,我误认他是真死,不再下手他,那就上他的当了。”心里想着,即上前行走。

  他才走了几步,忽又转念道:“他不是有意装死,想骗我到他跟前,好下手我么?只是我也不怕,小心一点儿就是了。”遂径走到潘道兴跟前一看,只见七孔流出鲜血来,便是三岁小孩,也能一望而知,确是死了!

  后成复用手指着潘道兴的尸,说道:“你也有今日么?你此刻做了鬼,可知道无恶不作的人,决没有好结果的么。你三年前咒死我母亲,我今日是特地前来报仇的。我原意也是想教你七孔流血而死,你却不待我施行法术,就照我心里所想的自行死了!可见得你已恶贯满盈,我便不来报仇,你也免不了这般结果。”后成很满意的数责了潘道兴几句,即到自己母亲坟上哭祭了一番。

  醴陵虽还有些亲戚故旧和族人,然都与后成没有亲密的关系,无酬应周旋之必要。想起动身时庆瑞吩咐的话,不敢在醴陵停留,随即回头向南京进发。仍打算在渌口搭乘民船。

  才行到离渌口十来里地方,有一条小河。这河有两艘渡船,来回渡人过河,照例每人要三文渡河钱。后成在三年前跟朱秀才从家中逃出来的时候,走到这河边叫渡船过河。驾渡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那时见朱秀才是个文人,后成是个小孩,又在黑夜,很露出急迫的样子,驾渡船的这存心要敲朱秀才的竹杠。等二人上了船,一篙撑到河心,硬逼着朱秀才要一串钱。

  这时朱秀才惟恐被后成的父亲追来,不敢耽搁,忍气拿出一串钱给驾渡船的。后成年纪虽小,当时也很觉得气忿。后来日久渐忘,也就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这回重返南京,走到这河边,那艘渡船恰停泊在这边河岸。后成上船一看,认得就是那夜逼钱的汉子。一时想起那夜的情形,连睄了那汉子几眼。那汉子却不曾理会。接连岸上来了七八个渡河的,都上了这艘渡船。那汉子见船已坐满,即向岸上一篙点开了船。渡河的照例在河心各人拿出三文钱来,交给驾渡船的。驾船的见钱数不差,方肯将船拢岸,少一文便是啰唣。

  后成知道这规例,先拿出三文钱来;因懒得交给那汉子手中,顺手搭在舱板上,向那汉子招呼道:“我的渡钱在这里呢!”

  那汉子爱理不理的,也睄了后成一眼。众人各从衣袋里摸出钱来。只有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道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单道袍,很有几处露出肉来;赤着双足,趿两只不同的破鞋,好像是从灰屑堆中拾起来的,沾满了泥垢灰尘,手里提一只尺多长的小木箱,虽看不出箱中装了些甚么东西,然任凭是谁人看了照这道人身上的情形推测,谁也能断定箱中央无贵重物件!

  但道人却把那木箱看得十分珍重的样子,自己靠船舷坐着,将木箱搁在膝盖上,双手牢牢的捧着,彷佛怕被同船人夺了去似的。同船人也都很希奇的望着他,他却不回看一眼,只是笑容满面的望着后成。见后成与同船的人都拿出钱来,交给那汉子,才做出诧异的样子,问那汉子道:“坐渡船也要钱的吗?”

  那汉子两眼往上一翻,冷冷的答道:“我吃了饭,愁没事干,驾着渡船耍子?你要钱么?我还有钱给你呢!”

  道人笑道:“你说的当真么?我家乡地方的河都有义渡,给人钱的事,也是有的。我今日过了大半天,还没讨得一些儿东西进口,正饿得支持不住了。你果肯做好事,给我这几十文钱,那才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汉子猛不防朝着道人的脸啐了一口唾沫,接着厉声呸了一句道:“你做你想的清秋梦啊。你装胡涂,想赖渡河钱么?不行!值价点,赶紧拿出钱来,不要拖累他们。”

  道人听了,很着急似的说道:“哎呀!你原来是和我开玩笑的么?我还只道真给我钱呢。你于今既后悔不肯给我,也就罢了。何必这么骂我,更啐我一脸唾沫干甚么咧?”

  那汉子圆睁着两眼,将手中竹篙从后梢往河中一插,钉住了渡船。怒气冲天的蹿进船来,待伸手去揪道人的衣服。

  后成看了不过意,连忙立起身遮着道人向汉子说道:“你用不着难为他,我代替他给你渡河钱便了。”

  汉子随手把后成往旁边一推,骂道:“你背上还有摇篮草,口里还做奶子臭,要你多管甚么闲事?……嘎嘎,你这牛鼻子,上子老子的船,敢打算赖渡河钱么?”口里这么骂着,两手已将道人的破旧道袍揪住,用力揉擦了几下,问道:“敢不拿出钱来么?”

  道人被揉擦得苦着脸道:“我身边实在一文钱也没有,教我把甚么拿出来呢?”

  汉子大声喝道:“你身上既一文钱没有,为甚么敢跳上老子的渡船?”

  道人双手紧紧的抱住木箱道:“有人代我出钱,你为甚么不要?”汉子晃了晃脑袋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这东西没有钱,也居然敢跳上渡船,若不重重的惩治你一番,以后我这渡船也不能驾了。”说着,举起右手来,将要向道人头上打下。一看道人两手紧护着木箱,像是十分重要,即住了手不打下,却来夺取木箱。

  道人见汉子要夺木箱,两手更抱得紧了,二人竟扭做一团。同船的人,都像有些畏惧汉子的凶恶,不但没人敢动手帮助道人,并没人敢开口说一句公道话!

  后成看了实在不过意,即从身边摸出一块约莫三两来重的银子,送到汉子眼前说道:“你不过向他要渡河钱,他没有,我代他出,你又不依。于今我替他给你这块银子,你难道还不依吗?”

  汉子看了这大一块银子,不由得就松手放开道人,将银子接过手来,掂了几掂,复仔细瞧了瞧成色,才一面点头揣入怀中,一面拿眼不住的打量后成。

  后成掉过头不作理会!汉子回到船梢去,走后成身边擦过,故意踏得舱板一翻,趁势将身体向后成一偏,一手触在后成的包袱上。包袱中还有几十两银子,着手自觉有些分两。连忙换了一副笑脸,对后成陪话道:“对不起!你没碰伤那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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