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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谭曼伯卖友报私嫌 黄石屏劫牢救志士(4)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的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边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壁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于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壁赶着说道:“我应先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吸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他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

  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喊叫。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像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

  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罢,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吵。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他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诉了一番。

  黄石屏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论现在的官场,本来上下都是极贪污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绝无想不出办法之理。不过你们屈先生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来得特别些;他亲手暗杀了那个侦探,此刻那侦探的父亲,还在上海县衙里当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对头。这种杀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钱去调解的。劝你也不用着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学,又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得尽我的力置替你设法。但是我有一句最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及我对你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便是将来你们屈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会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总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许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张同璧救丈夫心切,黄石屏又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承认依遵。

  黄石屏正色道:“你这时想我帮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可以答应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财产送给我,你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这么慎重其事的对你说这番话呢?实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我黄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农人,没有一个受得起风波的;不用说我单独出力营救革命党人,便是与革命党人来往,我黄家全族的人听了都得害怕,从此不敢与我接近了。其他种种不好的影响,更毋庸说了。你就是这么答应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张同璧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伸起腰肢跪着说道:“虚空过往神祇在上,信女张同璧今因恳求黄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黄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一切的人说;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刚说到这里,黄石屏已从烟榻上跳下地来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罢,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的这回事。凡是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仍得去恳求,不可以为我答应了帮忙,就能万事无碍了。”张同璧一面连声答应是,一面掉转身躯,向黄石屏磕了一个头,立起身作辞而去。

  张同璧走后,黄石屏出诊了几个病回来,将魏庭兰叫到跟前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交账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注销来。启事上说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针,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魏庭兰听了这番吩咐,留神看黄石屏的神情举动,并无丝毫病态,心中怀疑,口里却不敢问;只是觉得多年悬牌的医生,每日来门诊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号,一日停诊,与病家的关系极大。凡是有大名的医生,非万不得已,断不登报停诊;即算医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诊,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垂手站着,不敢说什么。

  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正色说道:“你不知道么?我在这两星期中,门诊出诊都太多了,精神实在来不及,若不休养几天,真个要大病临头了。我这种年龄,这种身体,大病一来,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还不能代我应诊,你不要迟疑,就去照办罢。”魏庭兰这才应是退出,拟了停诊的广告,送给黄石屏看过,交账房送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仍跑到诊所来求诊,经账房拒绝挂号才知道。

  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直到吃过晚饭,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选了一条青色领结;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黄石屏止住道:“就去离此地不远,用不着备车。”说毕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半旧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着洋服,脚上穿着薄底朝鞋,头上帽子也不戴,像个什么样子,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罢!”车夫拿了靴帽追到门外,朝两边一望,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那一方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不曾追上,只得罢了。

  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才回来,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躺在烟榻上,叫姨太太烧烟,吸了好大一会工夫,方过足烟瘾。姨太太笑问道:“从不曾见你像今天这样发过瘾,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像这样发一次烟瘾,身体上是很吃亏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样,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黄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谁还记得换皮靴。”说着将洋服换了下来。

  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问道:“怎的衬衫汗透了呢?”黄石屏答道:“衬衫汗湿了吗?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这衣服不用收起,就挂在衣架上罢;我明天高兴,还是要穿着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黄石屏笑道:“你那里懂得,外国人夜间出外,不一定要换皮靴的;便是穿晚礼服,也不穿用带子的长皮靴,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姨太太听了,便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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