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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张同璧深居谢宾客 屈蠖斋巧计试娇妻(2)


  张同璧听了笑道:“你真是一只胡涂虫!我不接待亲戚本家,是男子不是女子;他家既是这么规矩,又是两代做官的好人家,一个男子也没有,来往一下子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做官的阔人,又是新搬来的,我若先去拜望他,显得是我去巴结他,我不愿意。他们太太能先来拜我,我就不妨去回拜,你特地为这话去说,也可以不必。如果他家老妈子再向你提起,你就说我也想过去看他老太太。”老妈子照例是欢喜主人家有阔女客来往的,若能时常打牌,更是欢迎。

  老妈子一来为迎合张同璧意旨,二来为谋他自己的利益,虽则不特地为这话到隔壁去说,既同在一个弄堂,老妈子同伴是随时可以会面的。次日隔壁家太太,便带着两个伺候的丫头,由自家老妈子引导到张同璧家来。张同璧连忙下楼接着,看这太太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模样儿虽不甚漂亮,然戴带的衣服首饰,都极入时极阔绰;便是两个丫头也是穿得很整齐,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漂亮。这太太与张同璧见礼之后,两个丫头齐对张同璧请安。

  张同璧本是一个极会说话的女子,当下陪着这太太谈了一阵,才知道这太太姓陈,他丈夫在安徽是个候补知府,老太爷在广东当厘金局长。老太太一生没有旁的嗜好,就只欢喜打麻雀牌,牌的大小不论,钱却是要认真的。他自己不问一场输多少,照例当场兑清,旁人输给他的,也不能少兑一角给他;兑给他之后,回头再向他借转来,甚至输一百元给他,倒向他借两三百元都使得,那一百元输账,是不能不经过偿还手续的。陈太太并说老太太的娘家姓成,很富足,是常州有名的巨富。娘家的侄儿是个美国留学生,在上海江海关办事,每月有二三千两银子的收入,就是事情忙碌得很,除却礼拜,没有一时闲散。

  张同璧见陈家这般豪富,又无男子在家,正在一个人感觉寂寞无聊的时候,觉得与这种人家来往,是再合适没有了。当日就到陈家回拜,陈家老太太年纪虽有了六十多岁,精神倒比中年妇人,还来得健旺,耳聪目明,毫无龙钟老态。陈家的小姐才十八岁,容貌虽不如何艳丽,却装饰得和花枝儿一样。一家三代人陪着张同3话,老太太先开口问道:“听老妈子们说你家少爷到东洋去了,屈太太一个人在家里,不是枯寂得很吗?”张同璧道:“有时也是觉得枯寂。”陈太太笑道:“我家老太爷老爷终年在外,我家也是清净得很;倒难得我们两家是邻居,彼此来往来往,我们也多得一个谈话的人。”

  陈老太太问道:“听说屈太太是在学堂里读书的,平日只在家里读书写字,麻雀牌想必是不会打的。”张同璧道:“此刻不会打麻雀牌的人,恐怕是很少,不过我近来不常打罢了。”陈小姐喜道:“这就好极了,我们奶奶别无所好,就只欢喜打麻雀牌,平日是我的表姐姐到这里来凑一个脚,陪我奶奶打,今天我表姐姐忽然病了,方才打发他家老妈子来说:‘刚服了发散药,不能出门。’我奶奶正在着急,家母想打发人去请舅母来,他老人家又嫌我舅母目力不好,牌打的太慢。屈太太今天得闲么?”

  张同璧道:“闲是没有一天不闲的,一我已有好几年不打麻雀牌了,目力虽不坏,恐因生疏的关系,也和府上的舅太太一样,打的太慢。”

  陈老太太笑道:“我那里是嫌人家打的太慢啊,我自己打的还不慢吗?屈太太今日是初次到舍间来,不曾见过我们那位舅太太,他是一个牵丝绊藤的人,赢了钱倒也知道要,输了钱就麻烦起来。牌品又不好,赢了便高兴的不得了,不说的也说,不笑的也笑;一输了就立时把脸子沉下来,不骂自己的牌拿得不好,即怪人家的牌打错了。有时连牌都打得飞起来,寻不见落在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家常打的虽是小牌,输赢没有关系,但是打牌是为寻快乐,和他打起牌来,倒是寻烦恼了。屈太太说我这话对也不对?”张同璧道:“我也是和老太太一般的脾气,最不愿意跟那欢喜发输钱气的人打牌。”

  张同璧和老太太谈话的时候,丫头老妈子已忙着将场面布置好了,请张同璧上场。陈家三代人同桌。张同璧不顾问多少钱一底,因听得陈家婆媳屡次说打小牌,以为用不着问,打一牌之后,看他们付钱便能知道。不料头一牌是张同璧和了,照三人付的钱算来,方知道是一百元一底。张同璧的娘婆两家,虽也都是有钱的人家,但是不仅自己不曾打过一百元一底的麻雀牌,并不曾见父母和旁人打过;待要求改小点儿罢,觉得这话说出来太寒酸。只略一迟疑,第二副牌已起上了手,并且起了三张中字,一对本风,心想就是这么打下去罢,倘若输了,以后不再来打便了,逆料一次也输不了多少钱。

  张同璧的手风很好,第二牌又和一副两番,胆量更大了,于是就这么打下去。八圈牌打完,张同璧赢了三百多块钱,输了陈太太一个人。陈老太太也赢了几十块,张同璧只拿了三百块钱,余下的几十块钱,分赏了陈家的丫头老妈。陈老太太兴高采烈的说道:“屈太太的牌品真好,我近来只有今天的牌,打得痛快!平常赢三五百块的时候也有,在打的时候,总有些事使我不痛快。前几天我就教我媳妇过屈太太那边拜望,他偏听老妈子的话,说屈太太什么客也不见。若是我们早会了面,不是已经是这么打过好几场了吗?”陈小姐笑道:“以后的日子过得完的吗?屈太太就住在隔壁,每天可以请她过来,我和妈也可以陪奶奶过那边去。”陈老太太道:“那么明天请屈太太早点儿过来,我们可以多打几圈儿。”张同璧既赢了三百多块钱,当然不好意思说不来打了。

  次日张同璧不等陈家的丫头来请,就走了过去,这场牌又赢了一百多块钱,陈家的人异口同声的称赞他牌打得好,他也自觉不差。这种钱来的太容易,心里又高兴,便拿了些钱赏给自己老妈子。这般接连打过几天之后,和陈家的感情也深了,牌也打得彷佛上瘾了,每日吃过就想去动手。一日他走过陈家去,刚走进就听得里面有牌声,他边走边问陈家老妈子道:“已打起来了吗?”老妈子点头应是。

  张同璧以为是陈太太的侄女来了,径走进打牌的房间一看,只见陈家婆媳母女同一个洋装男子正在打着,心想退出来,陈老太太已看见了,连忙笑着说道:“屈太太请进来罢。这孩子不是别人,是我娘家的桂儿。”张同璧本来不是怕见男子的人。见陈老太太给他介绍,只好走过去。这男子忙起身对张同璧弯了弯腰,连头也没抬起望张同璧一下,仍低头坐下看牌。陈老太太笑道:“季玉老是这么不长进,小时候见着面生的女子脸红,话说不出;于今在外国留学五六年,回国后在江海关又办了两三年公事,不知怎的还是这么小姑娘似的。”陈老太太这么一说,这男子的脸越发红了。

  张同璧记得陈太太曾说过,老太太娘家姓成。当下看这成季玉生得面如冠玉,齿白唇红,陈小姐的姿色,在单独看起来,虽不甚艳丽,也不觉丑;此刻和成季玉坐在一桌儿打牌,便显得陈小姐是泥土了。张同璧见成季玉害羞的样子,也自觉立在旁边不安,即作辞要走。陈太太一把拉住笑道:“不要走,我这一晌实在输得气馁了,早已不愿意再打,只以奶奶没有人陪,我不能不凑一个数,你来了极好,我原来准备让你打的。”说着起身将张同璧按住坐下。张同璧从来与男子接近惯的,本不知道有什么害羞的事,但是这番因成季玉现出害羞红脸的样子,却把他也弄得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被陈太太按着坐下,她低头不敢再望成季玉;接着打过几圈,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颗心全不似平日安静,无缘无故的跳个不止,牌也不知打错了多少。成季玉仅打了四圈,就说与人约会的时刻到了,有紧要的事去办,告别走了。陈太太仍继续上来。这一场牌,张同璧因前四圈胡里胡涂的打错了,输了将近两底。后四圈成季玉虽不在座,然张同璧心里还是不得安定,彷佛遇着困难问题,着急无法解决一般;究竟有什么困难问题,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结果共输去三底。张同璧回到家中,兀自不解是何道理?还喜得陈太太一般人都只顾打牌,没人注意到她的神情举动。她心想假使当时陈太太婆媳,看出她失常的态度来,传说出去,岂不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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