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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医 恶挑夫欺人遭毒手(3)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

  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医治,痛苦反觉安定些。流水光阴,七日自然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医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

  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黄石屏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下使你拜师。”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

  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像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绝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

  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

  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那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么。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

  “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

  “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论,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院长连忙问道:“为什么仍不可能?”

  黄石屏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

  “你自己不因年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灭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绝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彷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冰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即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傅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得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医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缘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

  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医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这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份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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