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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假殷勤魏季深驱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1)


  话说农劲荪接着说道:“卜妲丽到监牢里看了余伯华这样悲惨的情形,不待说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华揩着眼睛说道:‘怎么是做梦呢?可怜可怜!你怎么弄到这般模样,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明白么?’余伯华恨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没犯过什么罪吗?说起来,直教我气破肚皮,简直是暗无天日。你如何弄到这时候才来?昨日把我关进这监牢,我就打算贿通狱卒,送一个信给你;无奈这牢门锁了,并无狱卒看守。我还以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县拿来了,见我久去未回,必然亲自前来探听;谁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见你到来。”

  “卜妲丽也流下泪来说道:‘我昨日怎么没来呢?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亲来县衙,取出名片交门房,要拜会张知县。门房回说张知县上总督衙门去了,不曾回来。我一看你乘坐的马车,还在门外等候,知道你进去没有出来。回头又向门房诘问道:‘你们张大老爷既是上衙门去了,为何打发差役拿名片到我家里,请我家余大少爷到这里来呢?”门房摇头说不知道。我走到马车跟前,看车夫并不在车上,正待找寻,车夫已从二堂上走出来,我问他少爷现在那里,他慌里慌张的向我说道:‘小人正要回家禀报奶奶,少爷下车被那八个差役拥进去后,许久没见少爷出来。小人只好去里面打听,无奈里面的人都不肯说。忽见有两个差役走过,一个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现出极高兴的样子。小人一见那两件衣服的花样颜色,便认得是少爷刚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爷这次出来,并没带更换的衣服,怎么会脱下来交给差役呢?因有这一点可疑,就更觉得非打听实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听,是打听不出的。小人在中国已久,知道中国衙门中人,两眼只认得是金银;喜得身边还有少爷前夜在堂子里赌赢了钱,赏给小人的十两银子,就取出来给一个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说出少爷已被看守在待质所了。因少爷没使费银钱,所以把袍褂剥了。’

  “我当时听得车夫这么说,只急得我走投无路,连忙拿出一迭钞票,教车夫再去贿通看守的人。车夫去不一会,即空手回来说道:‘钞票已交给待质所看守的人了,他说要看犯人,尽管前去,他可引着去犯人面前谈话。’我听了好生欢喜,以为可以见你的面了。谁知走到待质所一看,虽有几个衣服体面的男子坐在里面,却不见有你在内。再问看守的人,他说不知道,找寻那个收钱的人,已是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心想我和车夫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钱办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带你的书记李师爷来,当下又坐车回家;到家后带李师爷再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候了。

  “李师爷又拿了些钞票,独自先进来找人关说;虽已探听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监牢里,然一因还不曾过堂审问,又因天色已晚,无论什么人,不能在这时候进监牢看犯人,尽管有多钱也办不到。李师爷并听得衙里的人说,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总督交下来的,便是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总督吩咐要怎么办,张大老爷不能不怎么办。我一听这个消息,真个险些儿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顾你,便回家去呢?还是托李师爷进去,不问要多少银钱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爷运动出来,就是能使我见着少爷的面,也不惜多花钱。李师爷又拿了些钱进去,好大一会工夫才出来说:‘已经买通几个看守的人了,不过今夜见面的事,绝办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于运动释放的事,既是总督交下来的案子,仍得去总督衙门里花钱关说,方有效验。这里连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丧气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还没明,就到衙门外边等候,你还责备我来迟了么?’说罢,抽抽咽咽的哭起来。余伯华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只恨手脚被铰铐禁住了,不能自由将卜妲丽楼抱。

  “两人对哭了一会,狱卒已到牢门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们担当不起啊!’卜妲丽听了走出牢门,又塞了些钱给那狱卒,要求多谈一刻。狱卒得了钱走开了。卜妲丽回身进牢拭干眼泪说道:‘我仔细思量,与其独自归家,受那凄凉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这监牢里,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体上虽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这里陪伴你,不回家去。’余伯华道:‘那使不得,你我两人都坐在这里面,有谁去寻门道来营救我呢?并且你用不着在这里多耽搁,快出去求助天津的美国领事。既已打听明白了,知道是总督交下来的,就求美国领事去见总督说项。昨夜张知县提我去对审,我才知道原是摩典歇勒克两个美国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么人的主使,是这么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两人说话,暗中塞点儿钱给他们,劝他不可再告了。张知县这里,也得托人送钱来;我揣想他们的心理,无非见我们的钱多了眼红,大家想捞几文到手。我们拚着花费些银子,我回家之后,立刻带你到上海去,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天津,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奈何你我。’

  “卜妲丽细问了一会昨夜的对审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国领事,如果他去向总督说话无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国公使设法。总而言之,我没有亲属在中国;我本人不告你诱惑,不告你强占,休说摩典歇勒克是两个下等流氓,就是我国领事公使,也无权干涉我。张知县胡涂混账,劝你和我离婚,我们两厢情愿,好好的夫妻,为什么由他劝你离婚?无论他如何劝诱,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紧牙关不理他,不具悔过结,不写离婚字,看他能将你怎生处置。’余伯华道:‘你放心去走门路运动,就砍掉我的脑袋,要我写离婚字是办不到的。’卜妲丽道:‘你能这般坚忍不屈,我不问为你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心甘情愿,绝无后悔的。’刚说到这里,又换了一个狱卒前来,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华生气道:‘他们见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钱,所以一会儿又换一个人来。你不用睬他,有钱用到外边去;这些东西的欲壑,是填塞不满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卜妲丽虽觉有些难分难舍,然不能不出去求人营救,只得退了出来。那狱卒前来催促出去,原是为要卜妲丽照样塞钱给他,谁知他的运气不佳,卜妲丽真个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节向卜妲丽诈索,眼睁睁望卜妲丽一路袅袅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这一肚皮没好气,无处发泄,知道这条财路,是被余伯华三言两语堵塞了。气得走到余伯华跟前冷笑道:‘你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这地方来了,实在太没有天良!你自己是个煎不出油的东西,还要把旁人的财路堵塞。外国人的钱,只有你这东西挥霍得,我看他还有得给你挥霍,只怕天也不容你这东西。这副镣铐太轻了,不结实,我去换一副结实的来。’说着去了。一会儿双手提着一副大倍寻常的镣铐来,不由分说的给余伯华换上。余伯华身边本没多带钱,所带来的钞票,又被那差役连衣服剥去了,此时手中一文也没有。狱卒存心给苦犯人吃,除却花钱才能解免,空口说白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

  “余伯华明知狱卒是借此泄忿,也就宁肯受苦,不肯说低头哀告的话;听凭狱卒换上极重的镣铐,简直是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只是他咬紧牙关受苦,一心瞧望卜妲丽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来。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没有好消息送来,连卜妲丽的影儿都不来了。看守的狱卒,除却每日送两次食物到牢里给余伯华吃,以外的时间,并见不着狱卒的面。余伯华拿不出现钱来,便要求狱卒带信给卜妲丽,狱卒也不理会。余伯华心里虽逆料卜妲丽是被衙门里人阻拦了,不能进来,然又恐怕是上了恶人的当,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样失了自由。这时心中的焦急难过,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胧睡着了,忽被人惊醒,耳里听得有人叫伯华。张眼看时,牢里有灯光照着,只见三个人立在身边;两人都手提透明纱灯笼,身穿短衣服,当差的模样,一个穿着很整齐漂亮的衣服。余伯华还没抬头看出这人的面貌,这人已开口说道:‘伯华,我得了你这案子的消息,特地从北京来瞧你。’余伯华看这人,原来是译学馆的同学,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哥子都在京里做官。余伯华一听魏季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暗想与我同学而兼同事的,何止数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突如其来,不见前来看我;魏季深当日和我并没深厚的交情,听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赶来,半夜还来看我,可见得我平日眼不识人,不曾拿他当我的好朋友。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说道:‘季深,你来得正好,你设法救救我罢!我若是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么?’魏季深道:‘你不要悲伤,世间没有不了的事,一颗石子打上天,迟早终有下地的时候。我今夜刚赶到,片刻没停留就来瞧你。你这案的详情,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我听了,我自然替你设法。我若不是存心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来瞧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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