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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遇奇僧帽儿山学技 惩刁叔虎头庄偷银(2)


  他见家中一无所有,母亲身上,十二月天气,还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自己又不曾带得一文钱回家来。心想:“我这时虽学会了一身本领,然没有方法可以赚钱,并且就有方法,一时也缓不济急。我叔叔做保镖生意,素来比我家强;我何不暂时去向他老人家借几十两银子来,打点过了残年,明年赚了钱再还,岂不更好吗?我母亲平日不向叔叔借钱,是因我年纪小,不能赚钱偿还,于今我还怕什么呢?”赵玉堂自以为思想不错,也不对他母亲说明,只说去给叔叔请个安就回。他母亲见儿子丢了几年回来,也是应该去给叔叔请安,便不阻拦他。

  赵玉堂跑到赵仲和家里;赵仲和这时正在家中,督率匠人粉饰房屋,准备热闹过年。忽见赵玉堂走进来,倒吃了一吓;打量赵玉堂身上,穿得十分褴褛,两个眉头,不由得就蹙了起来。赵玉堂也不在意,忙紧走了两步,上前请安,口里呼了声叔叔。

  赵仲和喉咙眼里哼了一声,随开口问道:“堂儿,回来了么?”赵玉堂立起身,垂手答道:“回来了。”赵仲和道:“我只道你已死了呢?既是不曾死,赚了些银钱回来没有?”

  赵玉堂听了这种轻侮的口吻,心里已很难过。勉强答道:“那能赚得银钱回来?一路乞食,才得到家呢。”赵仲和不待赵玉堂说毕,已向空中呸了一声道:“原来还留在世上,给我赵家露脸。罢了罢了!你只当我和你爸爸一样死了,用不着到我这里来,给我丢人!我应酬宽广,来往的人多,没得给人家瞧不起我。”

  这几句话,几乎气得赵玉堂哭出来;欲待发作一顿,只因是自己的胞叔,不敢无礼,只得忍气吞声应了一句是,低头走了出来。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肯回家里去,呆呆的立在一个山冈上,暗自寻思道:“人情冷暖,胞叔尚且如此,外人岂有肯借钱给我的吗?我没有钱,怎生归家过度呢?”抬头看天色,黑云四合,将要下雪了,心里更加慌急起来。恐怕母亲盼望,只好兴致索然的,归到家中。喜得家中,还有些米;做了些饭,给母亲吃了。入夜那能安睡得了?独自思来想去的,忽然把心一横,却有了计较。

  他等母亲睡着了,悄悄的起来。也不开大门,从窗眼飞身到了外面;施展出在帽儿山学的本领,顷刻到了赵仲和的屋上。他能在雪上行十多里,没有脚印;在屋上行走,自然没有纤微声息。赵仲和这时正在他自己卧室里,清算账目;点着一盏大玻璃灯。

  那时玻璃灯很少,不是富贵人家,莫说够不上点,连看也看不着。赵仲和这年因保了一趟很大的镖,那客商特从上海,买了两盏大玻璃灯送他,所以他能摆这么阔格。赵玉堂小时候,曾在这屋里玩耍,路径极熟;这时在房上,见赵仲和不曾睡,不敢就下来。伏在瓦楞里等候,两眼就从窗格缝里,看赵仲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提笔写数;旁边堆了许多纸包,只看不出包的是什么。

  不一会,见赵仲和将纸包就灯下一包一包的打开来。看了看,又照原样包好,亮晃晃的全是银两。赵玉堂看了,眼睛出火;恐怕赵仲和收检好了,上了锁,要拿他的,就费事了。天又正下着雪;身上穿的,不是夜行衣着,湿透了不活便,更不愿意久等。猛然间心生一计,顺手揭起一大迭瓦来,对准那玻璃灯打去。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玻璃灯打得粉碎,房中登时漆黑了。赵玉堂跟着一大迭瓦,飞身进了房;玻璃灯一破,已抢了两大包银子在手。复飞身上屋走了。

  赵仲和惊得哎呀一声,被碎瓦、碎玻璃溅了个满头满脸!知道有夜行人来了,正待跳起来,抽刀抵敌。那里看见有什么人影呢!他老婆睡在床上,被响声惊醒起来;见房中漆黑,连问怎么?赵仲和提刀在手,以为夜行人来借盘川,用瓦摔破了灯火,必然从窗眼里进来,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那知两眼都望花了,只不见有借盘川的进来。见自己老婆问得急,才开声答道:“快起来,把火点燃。不知是什么人来和我开玩笑,把我的灯打破了,却不肯下来。”

  他老婆下床点了火,换了一盏油灯。赵仲和笑道:“必是一个过路的人,没打听清楚。及见我不慌不忙的,抽刀相待,才知道不是道路,赶紧回头去了。哈哈!可惜我一盏好玻璃灯,给他摔破了。”他老婆将油灯放在桌上,一面将瓦屑往地下扫,一面埋怨赵仲和道:“我也才见过你这种人!银子包得好好的,搁在柜子里面;为什么过不了几夜,又得搬出来看看?难道怕虫蛀了你的银子吗?”

  赵仲和笑道:“我辛苦得来的这许多银子,怎么不时常见见面呢!我见一回,心里高兴一回,心里一高兴,上床才得快活。谁有本领,能在手里抢得去吗?”赵仲仲和口里是这么说着,小人嘴脸。两眼仍钉住那些银包上,陡觉得上面两包大的不见了。连忙用手翻着,翻了几下,那里有呢!脸上不由的急变了颜色,慌里慌张的问他老婆道:“你扫瓦屑,把我两大包银子扫到那里去了?”他老婆下死劲在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放屁么?瓦屑不都在这地下吗?你看有没有两大包银子在?幸亏我不曾离开这里,你两眼又不瞎了。”

  赵仲和被老婆骂得不敢开口。端起油灯,弯腰向地下寻找。他老婆气得骂道:“活见鬼,又不是两口绣花针!两大包银子,掉在地下,要这般寻找吗?还在柜里不曾搬出来么?”赵仲和声音发颤道:“小包都搬出来了,那有大包还不曾搬出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先解小包看,最后才解大包看;所以两个大包,搁在这些小包上面,每包有三百多两。”他老婆也不做声,走到柜跟前,伸手在柜里摸了几摸。恨了一声说道:“还说什么?你再吹牛皮么?没人能在你手中抢了去么?我想起你这种没开眼、没见过银子的情形,我心里就恨!”

  赵仲和被骂得不敢回话,提刀跑到外面,跳上房子;见天正下雪,房子已下了寸来厚。心中忽然喜道:“我的银两,有处追寻了。这早晚路上没有人走,照着雪上的脚迹追去,怕追他不着吗?”随在房上低头细看,见瓦楞里有一个人身体大小的所在,只有一二分深的雪,知道是借盘川的人,曾伏身此处,再寻旁边揭瓦的所在,也看出来了,只寻不见一只脚迹。满屋寻遍了,仍是没有脚迹。不觉诧异道:“难道还不曾逃去吗?不然,那有雪上没有脚迹的道理呢?”赵仲和这么一想,心里更觉追寻有把握了。翻身跳了下来,一间一间的房弯里角都看了,真是活见鬼!赵玉堂这时早已到了家,解衣就寝了。赵仲和到那里能寻找得出人来?直闹了一个通夜,还得哀求老婆,不要动气,不要声张;说起来,保镖达官家里,被强人抢去了银两,于声名大有妨碍!

  再说赵玉堂得了六百多两银子,打点过了一个很快活的年;对他母亲,支吾其词,胡诌了几句银子的来历。他母亲双目不明,只知道心里喜欢自己儿子,能赚钱养娘,那里会查究以外的事。赵玉堂年轻,虽从穷苦中长大,然此番得来的银子容易,也不知道爱惜,随手乱花;见了贫苦的人,三五十两的,任意接济人家。六百多两银子,能经得几月花消呢?一转眼间,手头又窘起来了。

  赵玉堂心里思量道:“我叔叔的银子,也来得很辛苦,我取了他六百多两,他心里已不知痛了多少?若再去拿他的,未免太可怜了。还是大客商,有的是钱!我劫取些来,供我挥霍;在他们有钱的商人,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能在近处动手。好在我没有一个朋友,不论那家镖局镖行,我都没有交情,就只我叔叔。他虽是靠保镖生活,然他的名头不大,生意不多,不碍我的事。除我叔叔以外的镖,我高兴就劫,也不问他是那条道路。他们这些保镖的人物,倚仗的是交情,是声望;我不讲交情,不怕声望,看他们能怎生奈何我?”

  赵玉堂安排既定,也和白日鼠周亮在绿林中一样,专拣贵重的大镖劫取。周亮当时,还得仗着那翻毛赤炭马。赵玉堂连马都不要,就只带着一把单刀,和押镖人动手相杀的时候极少。只因他来去如风,人影还不曾看清,镖已被他劫去了。有时镖笨重了,不好单劫,他就等到落了店,夜间前去动手。总之赵玉堂不起心劫这趟镖则已,只要他念头一动,这镖便无保全的希望了。如此每月一两次,或二三月一次。劫了两个年头,北道上十几家镖局镖行,除了赵仲和,没一家不曾被劫过。不过他从来不劫全镖,只拣金银珠宝劫取。每次劫的,也没有极大的数目;多则三五千,少则三五百。保镖的只知山东道上,有这么一个独脚强盗。起初还不知道赵玉堂的姓名;一年后,因赵家的镖,独安然无恙,才疑心这强盗,和赵仲和有关系。大家聚会着,商议调查姓名,和对付的方法。

  不知商议出什么方法来?且俟第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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