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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踩着厚木台阶一级级上楼,鞋底的灰尘就这么落进底下增桌的茶饭里,那些汉子浑不以为意,依旧大吃大喝十分豪迈,都是远行人,本也没什么讲究。沈南枝看在眼里,将大小姐的娇气收敛了三分。再看二楼上,稀稀落落并无多少客人,一来是雅座价钱贵了不止一倍,二来但凡打尖住店的,总愿意在人群里听听杂闻趣事,探听下道上消息——是以临窗一桌只有个白衣文士,喝得酩酊大醉,长袖拖在油污之中,一只手兀自持着竹筷敲着酒杯,酒杯已被敲倒,笃笃笃的,声音很是难听,只听那文士长腔短调地嘟哝着:“老退何曾说着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冷箜篌噗哧一笑,这样的人物几乎是西北酒楼的标志性风景,多半穿件不灰不白的衣裳,脸上作些悲愤疏狂的神态,嘴里哼唧些太白稼轩的句子,有气无量,三杯两盏当即醉倒,歌哭叫骂,唯恐旁人不知他不如意——所谓不如意,也无非是功名未就——登天的梯断了,偏又不肯在地上跋涉。这样的人,在朝廷庙堂文人骚客圈里或许还有人一掬同情泪,但是到了真刀实枪的江湖,不外乎就是一只不会武功的肥羊而已,恐怕出了阳关客栈,就难保下命来。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肥羊偏偏在这个时候睁开眼,想必美色亦可佐酒,口舌清晰了些:“嘿嘿,两位小娘子……环肥燕瘦,纤秾适宜,妙!妙!妙!”

  沈南枝今天被苏旷占足便宜也就罢了,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醉鬼居然也敢占她便宜,叉着腰就骂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你爹妈没教过你?”

  “粗鄙!”肥羊鄙视地扫了她一眼:“德容工言无一俱全,远不如那边小娘子文静贤淑。”

  冷箜篌冷笑一声,右手急挥处,桌子上的一双碗筷已经向着那文士口中打去,破空呜呜有声。沈南枝本来气得面红耳赤,一见师姐动手,反而伸手将碗筷抄下,愕然道:“师姐,他不会武功。”

  冷箜篌奇道:“咦?”咦——沈南枝昔日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沈南枝却自然而然:“苏旷说,闯荡江湖,我行我素恃武而骄难免被人瞧得低了,远不如胸怀磊落宽以待人的好——这人喝多啦,他嘴里不干净,我骂他两句也就算了,师姐何苦要他的性命?”

  冷箜篌抿嘴一笑:“苏旷苏旷,你四德无一俱全,三从倒学得不错。”

  “师姐!”沈南枝脸蛋通红,偏又正色道:“人生在世,总要从善如流,苏旷言之有理,我便是要听。”

  “沈小姐背后也会夸人,难得啊难得。”楼梯上,苏旷拾级而上,连连拱手:“岂敢岂敢。”

  他自顾自走到那文士身边,拉起他衣袖:“兄台,衣衫污了,早早回去休息吧。”说着,将他拖在油水中的衣袖撕了下来,对老贺使了个眼色。

  老贺翘了翘拇指,强行扶着那文士退下,那文士想必醉得狠了,又大声叫起:“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老贺只是讥笑,沈南枝兀自生气,冷箜篌淡淡的并无言语,苏旷神情却是一动,似乎心有戚戚。

  沈南枝急不可待:“姓苏的,我哥哥在哪里?”

  “明日午时之前就有消息”,苏旷将桌上黑漆油腻的碗筷着力擦擦,用那不干不净的茶水冲了两过,放在二人面前:“从权吃些,近日怕是就有硬仗要打。”

  比砖头还硬的馕饼,分不出颜色的汤水……沈南枝实在难以下咽,大为不满:“敌人的影子也没见,哪来的硬仗?”

  苏旷看看左右无人,将适才撕下的一方衣袖展在桌上,袖口上,端端正正印着一个人像,千手招遥,目光妖冶,正是前日里他们见过的千手观音。

  苏旷低声道:“我去打听令兄下落,顺手查探千手观音的消息,此人行踪极是神秘,这附近道上兄弟居然没几个听说过她——但是也有桩巧合,近些年来,附近村落常常有男女失踪,女孩儿都不过十三四岁,年轻漂亮;男人么,多半是读过几年书,有些风流才俊的后生。”

  沈南枝立即来了兴致:“这倒奇了,男人女人都要掳的,我还真没听说过,苏旷,接着说。”

  苏旷点点头:“早几年,旁人还以为那些丫头跟了人私奔,但这样的事情多了,也有眼厉的瞧出不对来。说是行商的队伍在荒漠中曾见过那些失踪男子的尸首——他们,多半是没有腿的。”

  苏旷开口依旧是捕快作风,略去一应调查不提,直奔结果,他凝神想了想:“刚才那个文士,正好就是千手观音要找的男人,落单,读过些书,长相么,马马虎虎。也幸亏冷姑娘刚才手下留情,不然我们这条线怕是断了。”

  冷箜篌笑笑,只顾吃饭,并不说话。

  苏旷却多嘴:“冷姑娘,你久居北地,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什么看法?”

  冷箜篌笑道:“我只是生意人,这种追根溯源的事情,哪有什么看法?倒是苏公子,你有什么猜疑,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苏旷却顾左右而言他:“南枝,你和冷姑娘,有许多年没见了罢?”

  沈南枝急道:“废话,我跟你说了,若不是因为你的破手,哪里见得到师姐?有什么猜疑你快说,急死人了!”

  苏旷缓缓一字字道:“猜疑而已。”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眼观鼻鼻观口,沈南枝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苏旷这副神态,就是再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时候。

  沈南枝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苏旷如果执意不开口,一是信不过她,二来么……她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苏旷,你什么都不说,可要害得我疑心生暗鬼啦。”

  “你慢慢想,我去找老贺他们喝酒。”苏旷将一个包裹放在桌脚:“仓促间买来,也不知大小是否合适,你们试试吧,晚上警醒些,这里已经是那个人的地界了。”

  沈南枝打开包裹,是两双厚实的牛皮长靴,款式大小,竟是合适的很。

  她心头一热,叫道:“苏旷,你呢?”

  苏旷嘿嘿笑:“晚上和老贺那群狼喝酒,自然不醉不归,两位娘子不用给我留门。”

  他脚步轻快,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口中拖着长长怪异的调子,依稀是那文士醉中的两句: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西北一地昼热夜寒,晚来风急。炕上一床薄被,被口乌黑油腻,沈南枝虽然已经发誓几百次宁可冻死也绝不盖这种被子,但拗不过又冷又困,还是乖乖钻进被窝。她探着脑袋,从壁窗向外看去,只觉得苍穹深邃,一天星斗清楚得似乎伸手可及,夜风里蛩声阵阵,似极远,又似极近,浑不知今夕何夕。

  沈南枝刚刚翻了个身,只见冷箜篌一双眼睛怔怔地低望,她吃惊道:“师姐也没睡么?”

  冷箜篌笑笑:“择席之癖。”

  沈南枝索性坐起身来:“正好,师姐,我也睡不着,师姐心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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