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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虽然已快要入夏,但阴山下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连日的急行军让士卒们的面上纷纷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个个倒在火堆边,只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念叨着家里的娇妻,盼着早早回家团聚。只是,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这两国交兵,又有几个可以平安回去?

  雁青粗粗挽着头发,端着一碗羊肉汤,小心翼翼送给父亲。

  她的脚步在中军帐外顿住了,帐中传来了一阵极其低沉悲凉的笛声。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过,但每次都是一见到她就中止了,说是小孩子家不适宜听这种曲子,杀伐之气太重,悲则伤身云云。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这个机会,雁青立即凝神屏气地谛听。

  她痴痴地立在门外,心神为之一夺,不知不觉,手足已是冰凉。曲中竟隐隐有香魂归去,化为血碧的哀绝。听着听着,不禁哀从中来,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汤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帐中的笛音随即一停,雁青手扶门前旗斗,胸口象挨了一记闷棍,当即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她从小到大别说吐血,连受伤流血也是未曾有过。虽说一直怀着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但“死亡”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遥远,直到看见这口血,才吓得眼泪扑朔朔流了下来。

  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颗“冰魄护心丹”,埋怨道:“这丫头,不让你来,你硬是要跟了来,这可怎么好?”

  “爹爹……”,雁青为自己的软弱羞惭不已,抬头道:“孩儿不会再这样了,再也不敢这样了……”

  李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她越来越像“那个人”了,特别是清澈的眸子,薄而丰润的双唇,简直就是“那个人”的翻版。只是她的眼睛还不像“那个人”一样的冷峻犀利,但每次对视,已经足够让李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歉疚和……恐惧。

  凭着一个军事领袖的直觉,李靖早就知道她是一张王牌,但是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无数声清脆甜润的“爹爹”,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她只是一张“牌”?

  “雁青,我的好女儿。”抚摸着雁青的秀发,李靖坚定的说道。

  “爹”,雁青笑了,迎着父亲慈爱的目光,撒娇道:“你可不可以教我刚才那个曲子?”

  “你……要学《哀郢》?”李靖一震。

  “啊,原来是叫《哀郢》的吗?”雁青歪着头:“那首曲子我听你和娘吹过很多遍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全。我觉得它真的很熟悉,就好像原来听过很多遍一样……爹爹,你知道吗?我觉得它不像《哀郢》,倒应该换个名字,叫《落日》。”

  李靖的手像是放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电一般的缩回了,他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惊骇地大叫:“你……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啊……”雁青也被父亲吓了一挑,父亲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领袖人物,雁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她小心地摇了摇李靖的衣裳:“爹爹,你怎么了?”

  李靖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但刚才坚定的念头在刹那间动摇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的是“那个人”的血而非他李靖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那双至死依然冰冷深邃的眼睛。

  “雁青”,李靖艰难甚至艰涩的喊:“来,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雁青懂事地点点头,跟着父亲走入中军帐里。

  帅帐里只是横挂着一柄宝剑,是圣上亲赐的“龙渊”。书案上放着一卷《春秋公羊传》,正翻到“庄公十三年,公会齐侯盟于柯”那一段。

  “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雁青念了几句,奇道:“爹爹,这一句有什么奇怪的?你在上面划了这么多道道。”

  李靖拈须不答,雁青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曹沫以臣劫君,桓公都不生他气,所以信誉卓于天下。世民……啊不,万岁他也是一代贤君,爹爹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靖暗暗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雁青,你真是将门虎女啊!来,来,爹爹有一事相求。”

  雁青得意一笑,连忙正襟危坐。李靖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缓缓道:“雁青,你记得爹爹讲过的貂禅的故事么?”

  “貂禅?记得……”雁青脑子转的极快,“啊哟”叫道:“爹爹,你要把女儿献给咄苾那个野人?”

  “不是献给他”,李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若不愿意,爹爹绝不勉强你。明日你以唐使的身份上恶阳岭求见咄苾,爹爹给你三千兵马,你便宜行事。”

  “什么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让我杀了那个酋首嘛?请爹爹明示。”

  李靖摇头:“雁青啊,你刚才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让你便宜行事,你看着办吧。”

  雁青糊里糊涂地接令,走出大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这么不清不楚的军令。

  “爹爹一定很想让我杀了那厮,又怕我受伤,所以让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嗯,一定是这样,所以不管明天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受处罚。”她拍了拍脑袋,忽然想通了,得意洋洋地回帐休息。

  那一夜,雁青做了一宿建功立业的美梦。

  阴山,恶阳岭。

  李靖和咄苾都很熟悉这个地方。

  这里正是咄苾屯兵之处。他的行营军寨依山而建,扼险而守。进,可以横扫千钧,渡河长驱直入中原腹地;退,当真一夫当关,足以拒千军万马于国门之外。

  咄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头乌发还没有岁月的痕迹。

  “启禀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称唐使求见。”

  “好!”咄苾停下来手头的工作:“带了多少人?”

  “大概三千上下。”

  “三千?”咄苾嘿嘿一笑:“带三千人进恶阳岭,不是摆明有鬼么?不见!再不退开,弓箭手伺候。”

  “是!”传令官退下。

  “等等!”咄苾忽然想到什么:“那女子什么来头?”

  “她说她是尚书李靖的女儿,唐王亲封的凌烟郡主。”

  “你说什么?”咄苾霍然起身,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翻了一张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马……唔,来呀,随我去看看!”

  可汗亲临山下。恶阳岭上顿时大纛招展,鸾旗飘扬。六军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两旁,仪仗紧随身后。人群当中之人,满面英武之气,大约五十上下,正是咄苾。

  雁青看见这等声势,不禁由衷一叹:“人说颉利可汗治军有道,果不其然!难怪皇上对他是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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