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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沈右正色一拱手:“多谢。”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称自己为朋友,莫名的暖意不禁涌上心来。

  “将军不好!”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大叫:“杜、杜、杜……杜镕钧被他们捉走了。”

  “你说什么?”霍澜沧一惊,出城诱敌虽说危险,但自己已经交代过点到即止,怎么就受了伤去?

  后面一个三义堂弟子又是羞愧,又是急躁,回禀道:“启禀帮主,我们回来的时候,杜镕钧他忽然说要解手,我说,又没女人,尿就尿吧,大男人害什么臊啊?他偏不依,非要转到山坡后面去,等了半晌没等来,我们去看时,几个人正在把杜镕钧往马上扯,我们一顿厮杀……折了几个兄弟,没有,没有夺下他来。”说着,他已跪了下来,连连叩头直说该死。

  霍澜沧直是不解,前些日子杜镕钧押运粮草一事办的极其稳妥漂亮,连她也赞赏不已,只道这个书呆子当真已经“改邪归正”,没想到碰上这种婆妈小事,还是改不了书生本色,她挥手道:“起来吧,有诺颜姑娘在那边,火鹰未必就伤杜镕钧。”

  那人却是死活不肯站起,继续叩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好叫帮主得知,当时我们也不是拼死抢那杜镕钧……只是,他怀里落下本书,属下虽不懂,却也知道关节重大,不容有失……”

  “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霍澜沧奇道。

  那人叩头道:“属下认得那是京堂主笔迹,京堂主的笔迹,又写着《乾坤心经》,属下们就算不省事,也知道是关系极大的。”

  《乾坤心经》四个字别人听来还好,听在霍澜沧耳里,真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强行遏制心中惊惧道:“你……真的让他抢去?”

  那弟子道:“惭愧,属下只夺下一半来……”说着从怀里取出半本心经,递了上去,正是后半本。手肘上兀自满是鲜血,虽是轻描淡写,依稀可见当初惨状。

  霍澜沧心中一宽,只因火鹰京冥二人所成俱高,所争的正在这后半本,随手翻来,却是一怔,京冥素来文书帐目极是精细,多是一手小楷一丝不苟写就,只是这后半本书都是随手草书,有些地方一点一捺竟然有了力尽难以拉下之处——以京冥年纪轻轻武功以臻极境,又有什么伤能让他连笔也提不动,字也写不完?

  霍澜沧只觉得一字字如敲心头,翻到最后,却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归去来辞》,仔细看去,又不全是: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澜沧之情话,乐习武以消忧。江湖告余以春及,朝夕有事乎左手。或乘单骑,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长生非吾愿,故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独行,奔沧海以舒啸,临黄泉而忘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飘萍京冥,寄托中国十六载,斯时不往,何日归去?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此生可笑,不足外人道也,唯一书传世,若有丝须有益澜卿大业,幸甚!幸甚!

  最后一行却是鲜血书就的异国文字,霍澜沧一惊,没想到京冥极幼时的事情却时刻牢记在心。这本书是送给杜镕钧,最后自然文墨一番,但这一行字,写的脱拔超逸,痛快淋漓,那才是心中最痛之处,偏偏她又不识得——

  但这段《归去来辞》被一番添置,已成一纸亡命书——京冥步出海神庙时痛彻冷极的眼神似乎泯灭不去——霍澜沧第一次问着自己,我竟是错了?我难道真的错了?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泪朦胧——夜雨江湖十年灯,这算是京冥第一次转转折折款致心曲,而这心曲,已经是一纸别文。

  霍澜沧猛地抬头,正撞上戚继光淡定温和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刺激起人的斗志来。

  正在此时,城外忽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巨响,霍澜沧一喜:“怎么?”

  沈右却苦笑着摇头道:“你还记得西方来的火红信号么?火鹰人手调集已毕,这是在总攻了……看来他是要抢在京冥前面解决了这台州城。”

  戚继光忽然回头,向着营帐外无数士兵们大声道:“你们听见了没有?城外那人要一战解决了我们。”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传来——这些农夫矿工,不少都见过演武堂的绝技,只是,还是象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个没完。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没听到——”

  “是,将军,我们没听到!”千军一起呼喊,呼喊声渐渐一致,口中喊得已是“戚将军”三字——正是这三个字,乃是千里海防线上倭寇的警钟,万里疆土上百姓的福祗——至少,台州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认定的。

  “我的兄弟们都没听见。”戚继光回头,一笑,颇是谦和,那笑意中的傲绝,却不是任一个江湖大亨学的出来。

  霍澜沧第一个笑吟吟走了出来,一顿:“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将军,下令迎敌吧!”

  戚继光右手如刀虚空一斩,虽无内力,却极有威势,朗声道:“出战!”

  霍澜沧独领一支水军,她自幼在澜沧江畔长大,水性之强,在这群人中还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心中却有一丝不安——西方的信号是火鹰的人,东方的信号是沈小楠的人,南方的信号是沈右的人,北边呢?那诡异的乌黑,又昭示着什么?

  只是此刻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一艘快船已经破浪而来,将万顷碧落海一剖为二,四处战舰两边一拉,竟有那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的气势。

  “哼。”霍澜沧吸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了。”

  铁肩帮和火鹰的旧帐,此刻,便要清算。

  霍澜沧四下看了一眼——海阔天空,正是一决生死,快意恩仇的大好时节。

  身后,铁肩帮三义堂主成犄角之势,面上浑无惧色,霍澜沧心中忽然极是畅快,这台州一战,铁肩帮、戚家军、沈右……来得竟没有一个不是铮铮铁骨男儿,此生有此一战,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铁肩担道义——他们,终究是担到了尽头。

  双船相距只有一丈远近,火鹰的坐船已停下了,吱呀一声,船板已放下。一阵哐呛呛哗啦啦之声,霍澜沧一众俱都取了兵刃在手。

  只见那舱门一开,杜镕钧竟是踉踉跄跄走了下来,如同醉汉,目光一片混沌,一脚踏空,向着脚下大海摔了下去。

  霍澜沧暗骂一声,流星锤急卷,一股韧劲卷了他腰,跟手便向上提——

  只是这一出手,正在火鹰预料之中,双方气凝如渊滞,谁先动手,必定引了对方的先机。

  “嘿嘿!”对面船中万箭齐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没想到霍澜沧终究还是个无脑之人,哈哈,哈哈。”

  铁肩帮众已瞬间立起盾牌挡箭,万箭丛中,霍澜沧身形如苍鹤,已将杜镕钧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众人这才一起喝了个“好”字,只听澜沧道:“我铁肩帮上下一心,情同手足,岂能为你这奸贼的诡计,便折损了我帮中兄弟?”

  这句话中气十足,气概非凡,听得众人又是一声爆彩。

  “好——”舱中火鹰冷冷道,口中那个“好”字却不停口,越来越长,越来越尖,似乎震得人心中都是一动。霍澜沧忽然惊悟,大叫一声“退!”

  铁肩帮进退素来有度,帮主一声令下,齐齐向后退去,就在此时,射到这边的万枝利箭被火鹰真气鼓动,“轰”的一响,竟炸裂开来,一枝箭本藏不了多少火yao,但是这许多箭齐爆,却足以毁了这艘船舰。这火鹰报复心果然极强,自己吃了次极大的亏,就偏要讨回来不可。

  “走!”霍澜沧一声喝,将手里杜镕钧向后一掷,不进反退,向着火鹰的舱中直冲过去。

  她实在太知道这个人的性子,若是平日,哪里还有什么千箭万箭的花哨,早飞身过来,一掌将她毙了了事。此刻既不出手,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次偷袭当真伤他不轻,强如火鹰,也不得不暂隐锋芒。

  “霍澜沧,你还真是浑身是胆哪。”舱门终于大开,火鹰已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势,只是面如金色,却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京冥下手唯恐不用其极,只怕所喂的剧毒极是难解。霍澜沧心中一喜,只要火鹰真的重伤,此战便生生多了三成把握。

  中毒受伤之人,最忌讳的便是运行内力,霍澜沧牙一咬,已准备放手一搏。她慢慢后退两步,背心离船舷不过三尺,再无可退,若要按照兵法算来,也是“背水一战”。

  百尺之外的海上,一块白色木筏颇为显眼,筏上两道亮光直冲霄汉——沈右和小林野都是嗜武的狂徒,一上来便挑了对方。

  霍澜沧不再多话,双手一动,太极又起——她便要用这生生不息的太极之势,困住天下无双的火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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