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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放肆!”霍澜沧左边的老者怒道:“久闻京堂主居功自傲,目无帮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这一开口,声如洪钟,偏偏又快、又夹着几分湖湘口音,京冥先是一愣,随即倒想起了此二人是谁。

  三十年前,霍天翯凭一对紫金流星锤纵横河东,率领三千义兵北逐瓦剌,护卫京畿,有两名举人誓死相随,三人结为兄弟,情同手足。后来霍天翯被指为流寇,三千义兵剿杀殆尽,只好只身逃往云南,而那两人则易容浪迹江湖,若是踏足南疆,也到澜沧江边和霍家父女一会,把酒言欢。只不过自第一次见到京冥,二人就极不喜欢这个阴沉冷竣的孩子,道是男生女貌,如妖如魅。日后京冥渐渐长成,英朗之气日增,“男生女貌”的说法也无人提起了,旧时芥蒂,不过一笑了之。

  这适才说话之人,姓谢,单名一个文字,常以当世管仲、孔明自比,苦恨不遇明主,一恨已三十多年;右边之人,叫做程钧,乃是当年落第的武举,曾立志要写出一本集先贤大成的兵书来,藏于名山,留给后人。这许多年下来,京冥也不知他写好没有。

  “世叔安好。”京冥拱手一礼,双目却须臾不离霍澜沧的脸庞。

  “谁是你世叔?”那谢文是出名的疾恶如仇,怒道:“我铁肩帮中,从来没有你这样通敌卖国的弟子。”

  京冥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变了,冷哼一声:“笑话!铁肩帮就算要清理门户,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极重,谢文怒极,吼道:“当年我与霍大哥开帮立派的时候,你——你小子连中国话也说不囫囵!”

  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始不忿,有人低低道:“老帮主被人所害的时候,怎的不见人影?”京冥在铁肩帮中,素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威望当真是寸血寸战打将出来的。霍天翯立帮时,帮内不过八百余人;到了霍天翯遇难,铁肩帮几乎已被全歼,只剩下七十多个死士;这六年来,京冥与霍澜沧联手,将铁肩帮硬生生扩展成一个三义六道十七分舵的大帮派,弟子已过万数,霍澜沧的名字,约略可以等同“铁肩帮”三字,而京冥的名字,就根本是“六道堂”的别称。

  现在居然有人在六道堂弟子面前指斥京冥,众人都是大大不平。偏偏这两人都是老帮主的兄弟,霍澜沧也敬如父执,大家伙不平归不平,谁也不敢大声呵斥。

  “京冥。”霍澜沧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两位是我们开帮的元老,你不可轻慢。”

  京冥也低头道:“帮主,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话,有我京冥在铁肩帮一天,这二位就决不能做我们的长老。”

  “固执!”霍澜沧微微侧首:“六年前我铁肩帮元气大伤,自然只能以暗杀为主,私下发展,如今——”

  京冥猛地抬头:“如今也是一样!我们只是江湖帮派,不是什么义军。”

  二人的目光交撞,霍澜沧的眼光一分分凌厉起来:“京冥,我知道你在铁肩帮里居功至伟,只是,我爹爹当年开帮立派,为的不过是铁肩担道义这五个字,我希望你明白。”

  “不错”,右侧老者捏着胡须点头道:“若是连道义都没了,哪怕有百万之众,也不过草寇而已。”

  京冥心中怒火也渐渐上升,口中却平淡道:“二老一句道义,我铁肩帮不知多少弟子人头就要落地。这六年间,三义六道十七分舵哪一个弟子不是行侠仗义,杀的灭的哪一个不是贪官污吏?非要挑起大旗,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被朝廷灭了。”

  “如此贪生怕死,岂是热血男儿所为?”程钧上前一步,追问。

  京冥无意再和他罗嗦,静静看着霍澜沧:“澜沧,这两个人,是来游说你的,还是你找来……”他嘴唇抖了几下,最后四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对付我的?”他心里慢慢冷了下去,这七天,不过七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冥”,霍澜沧似乎下了决心,语气也慢慢加重:“你一口一个澜沧,置我于何地?”

  “我——”京冥的拳头已握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我怎么样?跪下叩头么?”

  “本该如此。”霍澜沧斜睨着他,一字字道:“更何况,你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京冥怔怔地望着她,目光变得迷离,嘴角一丝一丝掀起苦笑来,喃喃地重复:“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霍澜沧的拳也已经握紧:“是。”

  “你知道我昨夜——”京冥极力控制着想要怒吼的冲动,竭力平静地解释:“一言难尽,帮主,属下行事为人你一向深知,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八个字?”昨夜的激战几乎已经耗尽他的体力,剧毒在顺着血管蔓延,若非以毒攻毒,暂时压制,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倒了下去。在铁肩帮弟子和那两个老头面前,对霍澜沧解释自己并未投敌,对京冥的骄傲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我亲眼所见你和小林野称兄道弟,说你一声私通倭寇,也不为过。”霍澜沧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京冥,我确实知道你为人行事,所以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帮主’,有没有家国天下,我也明白的很。”

  京冥身子一颤,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缓缓抬起眼,平扫过去,只见在场之人,义愤者有,羞怒者也有,信以为真的有,低头不语的也有,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料定了这个局面的出现。

  “是。”他终于点头:“我也明白了。”

  霍澜沧忍不住看他,只见他平静如昔,只是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有人在心口捅了一刀,然后连心一起拔走一般,又是痛苦,又是迷惘,又是空虚。他如果再喊一声“澜沧”,只怕自己也坚持不下去。

  京冥微笑着:“既然帮主都已经明察,要杀要剐,还请示下。”他语气温柔,竟如同往日,似乎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好奇,想要看看,霍澜沧要如何对他。

  “师兄,不是我对付你。”霍澜沧定定道:“帮有帮规。”

  “是。”京冥又笑了笑,只是目光中的深炯令人不敢对视:“属下身为六道堂堂主,亲手拟定帮规,居然第一个带头叛帮,真是该死。”他一拂衣襟,跪在霍澜沧面前,“就请帮主清理了门户罢!”

  “你,你以为我不敢?”霍澜沧的手开始发抖。

  京冥冷笑一声,伸指一弹,一名弟子腰上佩剑落在地上,京冥轻轻一拍,剑已在手,恭恭敬敬递到霍澜沧手边。

  这剑一递上,霍澜沧也似乎呆了,“罪在不赦”四个字虽然脱口而出,但是诛杀京冥这样的想法却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脑海。现在京冥就跪在脚下,剑柄就在手边,弟子们的眼光齐齐落在她手上。京冥微微昂着头,似乎在逼她下手,又似乎期待着某种解脱。

  “你……”霍澜沧的手指颤抖起来。

  京冥忽然叹了口气——她那么痛苦,若是真的今天杀了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好受。心中的激愤和凄苦慢慢散去,京冥目光明亮起来,忽然极温柔地道:“我来吧。”

  霍澜沧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又硬生生逼了回去,在鼻腔里哽咽成一片酸楚。好像以前无数次遇到敌人,凶险和她不屑为之的阴谋暗算一样,京冥轻轻走到她面前,转身说:“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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