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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噔噔噔连退三步。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把银弹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为了哄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的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的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弹珠,硬生生地凭双腿血肉接了另外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的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左胸的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了,居然还有人使阴招!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

  “好极了!”苏旷本来就不想看热闹,闻言一触而起,刀如龙人如虎,在人群之中腾挪开来,“少林的人在也就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杀他?”刀锋绞在流星锤链上,他回肘撞翻一名道装男子,顺势回肩,抢入鹰爪门人怀中,甩着流星锤呼啸着砸开一片空地,“见死不救是天大的罪过么?”包围圈已经密集,苏旷双腿横踢开一人,腰间不知被什么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滚,反手回刀,挑开了丁桀面前的长棍,“即便是柳衔杯杀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报仇?”丁桀胸口后背齐齐着了一刀,苏旷快要按捺不住,“围殴一个不还手的,好了不起?”刀丛之间一剑飞出,擦着他的小腹而过,留下一道血痕。苏旷猛地咬牙,“好!要开杀戒就一起开杀戒吧!”

  一只手抓住他肩头,苏旷回刀要砍,却发现那只手血迹斑斑,正是丁桀。

  丁桀勉强睁开眼睛,血红一片:“苏旷,你什么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长这么大没杀过人?”

  丁桀已经满身是血,即便他现在愿意还手,也未必能够伤人。苏旷一急,握住了他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软,又勉强站直,“苏旷,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苏旷扯着他滴溜溜一转,堪堪从刀丛间滚开:“你他妈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这些人手里,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学柳衔杯么?”

  “你敢!”丁桀的眼角已经有血流下,话说得轻声而郑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纹路鲜血斑驳,他低头看了一眼,“若这是命,我认栽。”

  刀锋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华山派的龙万顷,他的手抖了抖,收刀还鞘,转身推开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汉,在这种情形下动手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个人扒了皮去了血肉,还是侠义道的骨头。

  刀柄快要被捏碎了,苏旷一生中,从没有在这种时刻抽身而去过。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他自己的眼睛里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时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松开,握拳,又松开……他不服,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苏旷左臂拦腰抱起丁桀,两刀斜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全力跃起,向山下冲了七丈。刀势如疯如虎,峨眉金顶门人与他们既无仇怨,也不愿纠缠,向两边一让,苏旷已经冲到了人群之外。

  “苏旷!”丁桀没想到他的头脑这样发昏,立时就要发作。

  “你可以交代,但至少不必让人浑水摸鱼。”苏旷放手,“躲在人群里跟着围殴容易,走出来追击多少需要一点儿勇气。丁桀,我也只招架不还手。连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枪,抖了个枪花,持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枪刺进丁桀的后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丁桀,我家飞儿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飞儿才九岁,我只是带他上山长长见识,你怎么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枪……久闻樊家三代单传,那一日匆匆扫过的伤者人影里,有小孩子?丁桀耳里嗡鸣一片,他说话开始不清楚:“我没有……”他肩头一晃,挣脱枪尖,回过头,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见双层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确实该死。”

  那个母亲在犹豫,但她毕竟是个母亲,手抖了两次,还是一闭眼刺了出去。枪尖透过苏旷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的胸口。苏旷反手拔枪,平平静静地递回去。他们俩都豁出去了,只当自己的身躯不是血肉凝结。

  那女人没有了第二击的勇气。

  说我无赖也好,和稀泥也罢苏旷坚定地带着丁桀,一步步走着我穷惯了,眼睛也好得很,数字一向算得不错,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个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报仇要趁早,过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纹,毕竟只是拳头握紧时形成的东西而已。

  追上来的都是亡者的至亲,还有一些外围的人,誓把热闹看到底。

  七八柄刀枪挡在面前,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气,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本账。至亲之死有此人的原因,他们看不得他离去。然而他毕竟不是凶手,要不要做那个终结了丁桀的人?

  苏旷脚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这个一闪念和一犹豫。

  有从雪里吃力拔脚的声音,然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丁桀。丁桀第一个反应就是肌肉一紧,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出手,但只等到了一声嘶声大哭:“阿桀”

  真丢人,丁桀若不是失血过多,一定会脸红:“苏旷……”

  苏旷也没有这个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风眠哭得如丧考妣:“阿桀”

  丁桀低声恳求:“风眠,我求你,别哭了,让开些……我若能活着,一定娶你,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左风眠披头散发地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对不起你……还有多少,冲我来啊!”她挺胸,径直走向一个老者,“来啊”

  那老人既然在犹豫要不要对丁桀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会伤害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叹了一声,一挥刀,转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们走得虽然慢,但跟过来的人越来越少,玉宫下的英雄们渐渐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远。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落在雪里,渗进眼中,整个天地都是苍茫的血色。

  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泪,这辈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着向前走。走到再也不能坚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渐渐地四海无人,只有风声猎猎,好像看见了沈南枝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一只鹰在头顶飞过,高声叫:和谐和谐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这一程,就并肩走到不可预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点起的火能否燎原,看看今天抽出的石块会不会致使大厦倾颓,看看今天的热血冲动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好像看见了孙云平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身后是更年轻的面孔,满载着希望重整河山待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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